“哪来的……”
他紧紧抱着她,埋首在她颈间,好像落水的人抱着救生圈,箍得她有点呼吸困难。时值初夏,身上的水不冷,很快蒸腾出热气,她在他耳边蹭掉鼻尖的汗珠。
但他还是不放手。林玉婵恍惚错觉,他几乎是伏在她身上,睡了长长的一觉。
她不敢动,不知道他刑伤都在何处,有没有恶化。
“阿妹,”许久,他终于闷闷地开口,“我该怎么办?”
林玉婵无言沉默。诚叔提出的什么“上中下”三策,虽然十分不切实际,但也说明,就连反骨最硬的那一群兄弟,这一次也认为,义兴多半是难保。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义兴”只是洪门底下的财务处,它可以是任何赚钱的产业。可以是茶馆、酒楼、南北杂货铺、钱庄、赌场……
未必一定要有船。
只要别像上次似的,任性地把它一股脑卖了——把义兴改个名堂,从头开始,再正常不过。
但很显然,他不甘心。
她有点艰难地轻声说:“我看了报纸上关于轮船招商局的说明。有那么多法条和贷款兜底……有它在,其他散兵游勇的船运货栈,不太可能活下去。”
这已经是很保守的说法。她知道,轮船招商局不仅能蒸蒸日上,而且和江南制造局一样能活一百多年,甚至桃李满天下地分化出无数旗下企业:招商港口、招商置地、招商蛇口、招商银行、招商证券……
苏敏官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苦笑。赢家通吃,他完全懂。
“而且会重挫外资船运。”他说,“如果官办轮船局真的能开起来,不出三年,能夺回至少三分之一的航权。外资轮运至少萎缩一半。”
这是他十年来梦寐以求的图景。过去他只能孤军奋战,顶多几家联合,从一舱货、一张客票开始,一边顶着官府的盘剥,一边艰难地从洋人手里抠市场份额。
而今,官府直接下场,头一次在中国的水域上,对中国船开出了全线绿灯。
如果他能经营这样一个公司——甚至只是当一个经理、帮办,到时站在畅通无阻的船头,跟洋人轮船齐头并进,那得有多爽快啊。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从怀里拿出一个破布包,打开,痴痴看着那裂成两半的小巧长命锁。
原本就是给儿童戴的。虽然Jing美名贵,但不是什么传家保值的物件。能坚持到现在才开裂,也算寿终正寝。
他无意识地移动手指,想把那锁片拼好。但都是徒劳。
林玉婵轻声说:“找个匠人补一下。”
他微微摇头。碎片包起来收好。
“阿妹,我……”
“你心里是看好招商局的。”林玉婵小声说出他的心里话,“你不会沉掉义兴的船。你宁可看着它们换大清旗,继续服务中国人,继续跟洋人争,闯出更大的名堂。”
“我没……”
苏敏官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警觉和抵触,随后却长长叹了口气。
要忠于自己的理想,就等于背叛组织。他被关在船舱里好几天,想了一路,想不出两全的立场。
再说,招商局前景虽好,李鸿章手段霸道,一艘船还没置呢,先掐死所有本土竞争对手。这种被人按头欺负的窝囊事,他要是敢妥协,甚至配合,他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忽然说:“阿妹,如果我……我要做些别人反对的事,你会怪我吗?”
林玉婵笑了,挣开他,去舱里换了干衣。
“忘了告诉你,”她轻快地说,“你失踪的时候,我们这群臭皮匠也先斩后奏,做了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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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被众官簇拥着,接风洗尘,设宴饮酒,又张罗请戏班子,袖子里不免又多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银封。“雷厉风行突击检查”的计划完全搁置。
不过,也在意料之中。做官嘛,人情往来,怎么能省。
第二天,巡捕房派人送来查抄义兴的赃物:两千两现银和汇票庄票,一柜子各种文件手册,船已都锁在码头里了,由于船工群情激奋,还未敢上船检查;还有几本边缘烧焦、看不懂的账册,内容颠三倒四,不知是哪个小儿信笔涂鸦的练习本。
李鸿章吩咐拿银子谢了来人,黑下脸,翻了翻那些“账册”。
这船行果然有鬼。不然,哪个商铺记账还用密码符号?
正琢磨其中机窍,忽然,盛宣怀一脸紧张,闯了进来。
“大人,电报……”
沪港电缆是今年新铺的。然而李鸿章对“电报”这东西已不陌生。洋人已经跟他软磨硬泡了好几年,要求架电线、办电报公司,美好前景说得天花乱坠。作为封疆大吏,李鸿章哪能让洋人主导驿信传递。每次都拒绝没商量。
不过这不妨碍他勇于尝鲜,最大限度地利用这条泡在海里的洋人电缆。
“香港来的?”李鸿章接过,“何事?”
翻开电文,他剧烈咳嗽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