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静心慑神,走开两步,坐在椅上,戴上花镜,翻看那残缺的密文账本。
“这是你们的党羽名单?”
“按时交费的都记在上面了。”苏敏官坦承,“只有江浙和两广。其余省份不归我管。”
李鸿章差点笑出声。还“不归我管”!
就是个按人头收保护费的恶霸,真当自己是土皇帝呢!
“贩夫走卒、船工纤夫,下层人愚鲁偏信,只是抱团而已,算不上结党结社,这些人本官不为难。”李鸿章很和蔼地说,“但这里面有公职的、有功名的,他们一心二用,一边拿着官家俸禄,一边对朝廷心存不满,这种不忠不义之人,也未必跟你们又多志同道合。你把他们指给本官,也好让我跟两宫交待一下。至于你……你回去通知香港那边的人,咱们和平相处,别再给各自找不痛快。”
他的态度很是亲善,真正屈尊纡贵,把自己代入“梁山好汉”的立场,提出一个貌似很宽厚的建议。
其中暗示很明显:你尽可把跟自己有过节的党羽供出来,好让我也领个功,咱们双赢。其余人我就不追究,免生民变。
李鸿章一生跟逆匪、跟洋人打交道,“痞子腔”炉火纯青,该撒谎撒谎,该耍赖耍赖,把自己打造成对方的“同道中人”,进而暗度陈仓,百试百灵。
苏敏官微微冷笑。
如果他是头一天认识李鸿章,也许会动心。
跟郜德文喝酒的时候,这个太平天国的遗孤曾垂泪控诉,当年李鸿章就是这么折服了她那心志不坚的父亲,让他毫无防备地踏入了李鸿章的鸿门宴。
况且,本子上的名单,是用的天地会多年流传的暗码记录,看似不知所云,但其实规律也很简单,无非隔行、跳字、置换……这些劳动人民能学会的小把戏。
李鸿章说得好听,只要少数人名充数。可一旦把“明文”和“密文”对上号,就如同送了他开锁的钥匙。剩下的一大本密码,全都迎刃而解。
苏敏官故作为难,又被李鸿章恐吓了几句,又保证会赦免他的罪过,纠结了半天,才点点头,迟疑问道:
“供出多少人,能放我走?”
“不需要很多。”李鸿章带着鼓励的微笑,“到本官满意为止。”
苏敏官挣扎着站起来。两个哨官一左一右的扶。
刹那间,李鸿章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凛冽的气场,好像一把无形的冷刀劈在他的面前。多年未曾激活的应战本能让他毛发直竖,一双花镜片后面,那个垂死之人突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敏捷,纵身扑来……
苏敏官挣开肩膀上麻绳的活结,轻轻揭掉李鸿章的顶戴,坚硬的枪筒顶上那个跟常人一样脆弱的脖子。另一只手拿过李鸿章面前的密文名册,轻轻放在灯火上。
李鸿章根本没来得及动。
更荒谬的是,那两个穿着号服的哨官,此时也狰狞毕露,一左一右,拧住了李鸿章身边的随从,把他们干脆利落地绞了脖子。
“你、你……”
临时的衙门设施简陋,没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外面码头喧嚣,偶尔能听到守门的呵斥人。
“李大人见笑。”苏敏官忍着伤口撕裂的痛,快速说道,“现在,咱们来重新谈谈条件。”
李鸿章一时间头脑空白,瞪着自己那滚在地上的顶戴,双手连抖,一下子眼前发黑。
“反贼”起死回生!
“会党”果然无处不在!
他手下的人,到底还有几个可信?
其实他若有机会出门看一眼,就会发现一切如常,他的随从队伍正在外面聊天偷懒,但由于是密审重犯,没人敢随便进来。
他也不知,他派去提审苏敏官的那几个人,刚进码头就被人盯上,根本没能上船。他们被天地会的人截下,威胁了两句“人逃了,李大人定会重罚你们,多半以为是你们放的”,又一人塞了五百两钱庄庄票,当即转换阵营,对李鸿章谎称“人犯重伤走不动”,交差完事。
大清上下烂到家。这些小人物在朝廷做差只求威风挣钱,哪有什么职业道德和家国责任感可言。
眼下他们已经揣着银票,坐上了出城的马车,约莫已经逃到朱家角了。
而那两个“哨官”,也是何伟诚剥了看守苏敏官的哨官衣服,由自己人假扮的。李鸿章日理万机,记忆力再强,这些小人物的面孔也从不留意。
李鸿章更不知道,苏敏官并非一直乖乖地囚在船里。他早就被人救下船,来了个租界一日游,重新包扎换药,养足Jing神,身上佩好了火`药和枪。
今日的“提审”,他以为只是询问一个半死不活的反贼,却不知,自他的轿子抬出辕门的一刻,就是走进了一个狩猎的圈套。
“李大人,想夺我们的产业、查我们的人,怕是没你想的那么容易。湘军里有会党。淮军里有会党。你的招商轮船局要想行走各港口,每天都要跟会党打交道。”苏敏官自忖能轻松对付个五十岁老头,一边盯着他,一边警惕地盯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