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已过,他面前桌上是刚吃完的长寿面,等不及收拾碗筷,他正坐说道:“娘,儿已成年,父亲的事,您能如实告知我吗?”
莫邪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她轻轻舒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你都没有问过,想必心里疑问颇多。”她微微蹙眉,“我并非刻意不说,只是希望你平稳度日,不愿你卷入父辈仇怨。”
“你父名为干将,原是吴王麾下兵士,十七岁时我与他相遇,先是师徒名份,后几年感情日深,便结为夫妇。”
“曾经我一心所系,就是铸造世间第一的宝剑,你父与我同心协力,历时多年终于铸成雌雄双剑,那一日宝光满室,映着你父的脸庞身姿也英挺非凡,那真是,好时节。”她哽了哽,手上不停,收拾起餐具碗筷,背过身,朝灶台挪了几步。
“后来我怀了你,你父亲便独自上路去吴王宫献宝,一去不回。”她的身影在这下午时辰竟也模糊起来,“他留下的雄剑在堂前木柱中,你现在去取来吧。”
眉间尺听闻立刻几步出了房门,拿起院中砍刀,对准木柱,一劈而下,干将宝剑立现。
那此去经年、不曾湮灭的晦暗剑光,浅浅地映出眉间尺点燃的双目,少年意气在这一刻扬上眉梢。
而一声低到不可闻的叹息消弭于少年身后。
第13章 大寒
【腊月十八 寒气逆极 待苏息】
眉间尺走的那一天,雪一直下。
南方的雪,Yin冷,chaoshi,刺骨,薄薄地落在人身上,地面上,屋顶上,打shi了冰冷的时间。
他与他母亲一起吃了早食,桌上的食物有些过于丰盛,桌上的沉默更令人难耐。他咽下最后一口饭食,停下箸,面向莫邪跪地,拜,再拜。
“娘,儿此去。必定能为父亲报仇雪恨,请您放心。”少年清越的声音带着咬牙的决心。
“快起来,不必这样,你想做的我拦不住,你便放手去做吧。”莫邪不忍再看,掩面向他摆了摆手。
眉间尺见状起身,带上毡帽,举步出门。院子里已积了薄薄一层银装,他最后清点了一番家里储存的粮食和柴炭,裹了裹行囊,复又看了一眼那徒留枯枝的枣树,一脚踏出院门。
干将剑严实得藏在包袱里,斜在少年日渐宽厚的肩背上。他毅然决然,如他的父亲一般,去向王城。
在那过于宽大的兽皮大袄下、略显纤细的躯干里,似乎自动长出了没来由的仇恨与愤懑,非得找到那远方的如高山一般的仇人,给上一剑才能排解。
莫邪看着她的孩子远去,那背影实在过于熟悉,熟悉到让人无能为力。
后来她听说,王遇刺,街头巷尾谣传着,王的头颅被人用利剑砍下而死,刺客已伏诛。
第14章 清明
【三月初七 东风踏 斗柄回寅】
眉间尺终究没有回来。
铁铺悄无声息,一片死寂。没有锤音相伴,周围的婆姨叔公们都提心吊胆,生怕那个失去了丈夫与独子的女掌铺想不开,那往后可就再没有便宜宝贝可淘了。
数月后某日,叮。嗒。。叮。嗒。。叮。嗒。。铁匠铺终于又如往昔传出锤音,似乎没什么不同,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没人知道女掌铺是怎么熬过失去独子的悲伤的,只听她说,不能让方圆十里的乡亲们没有好器具可用。
程氏年纪很大了,耳朵有些背,人却还算硬朗。这数月间,时不时来铁铺找莫邪唠嗑,莫邪话少,常常一整个铺子里满是程氏的大嗓门。
说来说去都是家长里短的事,什么邻村又抓了壮丁,里正家的小女儿刚嫁过去就守了活寡,村尾的老叫花子这个冬天终于熬不住作做了古。说的最多的,还是小刘头。
小刘头先前也成过家,他的婆娘一口气给添了两个小孙孙,却亏了身子,气色自那时就不太好。前些年的冬天都特别冷,人就没了。于是刘家母子俩一心养育两个小的,可惜谁叫这世道乱,连大人都是勉强求存,小孩子更难立住,五岁上下被不知什么人掳走,至今生死不明。小刘头也怨上了程氏,更少回家了。
莫邪听这老妪回忆两个孙孙,时不时聊聊自己的眉间尺。她心想,换做以前,我绝不相信,这辈子会有与这大喇叭婆娘互相安慰的一天。
日子静水流深,铁匠铺里,曾经时而混乱、时而急促、时而日以继夜的锤音,如今变得一成不变、规律、令人平静。
又一年春,小刘头从深山回村,猎了一只红狐要送予她。
莫邪望着院中再次萌发新芽的枣树,对自己说:如此数十年,仿佛一场大梦。但明天仍会到来,日子还是要好好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