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的周耕仁若听到这句话,肯定又会与秀英拌嘴说「难道回天云镇和自己遇上了不好吗?」一类的话云云,但这时也着实没心情与秀英打情骂俏,只道:「也难怪,你前头那个夭寿骨成天往外跑,也没饿死在路上。」
他觉得自己刚才莫名陷入梦魘也是因为自己想要离开天云镇的缘故──更有可能的是,那些饿死在离开天云镇路上的镇民们恐怕都与他一样,才走出天云镇没多久便在梦魘中惊惧而亡。
周耕仁还记得周明雄最讨厌那位族叔,说他忘恩负义、无耻下流,周耕仁那时候才刚回天云镇不久,又有心融入周家,于是周明雄说什么、他就跟着认为什么,甚至还幼稚地偷偷摸到他家那头一回想要看看那「忘恩负义」、「无耻下流」的族叔究竟生得什么模样,却见他穿着破布衣裳、佝僂着背部在家门口挑菜,还顺口问了左邻右舍一嘴他过得如何,知道他妻离子散、孤身一人,穷得响叮噹只剩下一小幢破祖宅的的他身上似乎还有绝症、夜里还常常发疯,便歇了作弄的心思。
周耕仁闻言陷入了沉默。
只是藏在心底的恐惧再度扬起时,他忽地又想起老太太素来会哭着婴儿被带走、也会哭着还是少年的「么儿」被带上山的事。老太太本来就疯,还会把几个孩子的名字搞混,也或许他梦中的场景是自己吓自己、又或者是那头畜牲想吓自己的缘故?
「我记得他过身的时候你已经回来了吧?你认识他?」
「一样是你们姓周的。」秀英指了个方向:「那条街走到底再往右拐弯的那个周家,现在也没人了。」
「这不是……鬼打墙?」
周耕仁不知道自己那没有缘分的幼弟年纪究竟与自己相差多少,但算算他阿母发疯的时间、算算他阿爸死掉的时间,总不会是还在襁褓中的幼儿!
根本没有离开家乡的念头,自也不会被那「无法离开」的诅咒所影响。
他梦中的妇人之所以会发疯,可是因为怀中的婴孩被抢走的。
周耕仁想到了周佑安的模样,心里头着实不好受。
「不算认识,就是看过他一面。」周耕仁也没心情和秀英说这些,又问:「你说是他拉……拉我阿弟上山的?」
秀英点头:「你阿爸在找人杀兽仙不成后不久就是兽仙节,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阿爸那时候惹恼了兽仙,在兽仙节前就有不少镇上的孩子失踪,本来大家也没想多,还是……还是你那阿叔说你阿爸可能得罪了兽仙,才让大家往你家那里聚,把你阿弟从你阿母身边带走。」
老太太早上发疯的时候说是阿叔,又是哪个阿叔?
「是啊!都大了……」秀英想了想:「大概十来岁?在城里都是能上初中的年纪,但是……唉,咱们天云镇的人都出不去。」
「你不知道?」秀英说起这件事来也是愁眉苦脸:「兽仙那事过后,听说有不少人连祖先留下来的地和房子都不想要了,个个都想往外头搬,但是往外头走的人只要是存心想逃跑的,全都在外头迷路,回得来的也就回来了,回不来的都饿死在离开天云镇外的一公里内──你说邪不邪门?」
「难道不是吗?」秀英显然对这件事情也觉得害怕:「我从前是被我阿爸阿母卖去外地的,当时候一心只想赚够钱赎身后回来过日子,或者找个好人家嫁了,所以那时候那个夭寿骨喝了酒后说大话要赎我,我也就答应了他──我想着他是天云镇的人,我还能跟他回天云镇来,这就是回来错了!」
周耕仁本来想继续问些什么,却忽地意识不对劲:「但是上一次的兽仙节……我阿弟应该长大了才对?」
周耕仁知道周佑安的梦想,那素来乖巧的孩子希望能出国读洋书、见见更广阔的世界,他那么聪明开朗,也还那么年轻,不像自己已经把大半辈子耗在和家里人赌气上,他──比自己更不该死。
周耕仁鼓足了劲儿,想要想些什么
逝者已矣,周耕仁更关心天云镇的人都出不去是怎么回事。
是婴孩,不是会跑会跳的孩子甚至是少年!
「他就是爱玩,在镇上赚够了钱就出去一次花光,根本就没想过要离开天云镇。」
「是那个阿叔啊!」
不!没有人该死!──没有人该被那该死的畜牲吃掉!
他刚才在梦魘里可不就是什么都出不去吗?
他周耕仁作为手足已经被牺牲的「上一代」或许暂且平安无事,只要不妄图「冒犯」兽仙或者离开天云镇就能平安终老,但他阿兄的「下一代」也即将面临兽仙的伤害。
弟上去?」
他分明一直往前跑,景色却一直向后倒退,虽然他这辈子还没搭过火车,但那感觉肯定跟别人说起的火车一样快!
周耕仁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该先感叹自己的小弟竟已经懂事了还要糟此劫难,还是该惊愕「天云镇的人都出不去」的这件事。
并非因为周佑安是周家人、与自己有血脉关係的缘故,而在于周佑安那孩子是自己回天云镇、回到周家以后最亲近的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