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shi了脸和脖子,沾上飞扬的尘土,糊开一片浑浊的泥汗,那狼狈不堪的样子活像一个脏兮兮的流浪娃。
“乔伊,你还好吗?”
普兰疾步奔到乔伊亚身旁,奋力把人拽了起来,一步一步搀扶到路边。他掏出水壶递过去,乔伊亚却没接,也不说话,只是固执地坐在干草垛上,一双黑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的山道看,仿佛还想起身继续奔跑。
普兰见状,迈出一大步挡住了他的视线,大声道:“乔伊,别再倔了!爷爷不是说了吗,你的病是暂时的,到了十七岁就能痊愈。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等,非要这样和自己过不去呢?”
普兰很少对乔伊亚说重话,这回真急了,音量稍大了些。一说完他便觉得后悔,立刻蹲下来,握住乔伊亚的手晃了晃,柔声劝道:“乔伊,我们不练了好不好?今天不练,明天、后天也不练了。你已经九岁了,再过八年,等到十七岁生日那天,你就能和正常人一样了!到时候我再陪你来落日山跑步,我们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你尽兴为止。”
“乔伊,好不好?”
“乔伊。”
逆着光,乔伊亚看不清普兰脸上的表情,可语气里的心疼与安慰却是清楚分明的。普兰拿水壶的手还悬在空中,乔伊亚叹了口气,伸手接过了水壶。
一只乌鸦从枝梢间扑棱而起,惊落了几片树叶。
他们安静地并肩坐着,看着橙红色的夕阳慢慢沉了下去。
乔伊亚是一个天生不能远行的孩子。
他的体力像一只不稳定的沙漏,离开村子越远,流失的速度就越快。
在村子里,他可以单挑四五个同龄孩子不落下风;在村口的青草坡,他可以连续绕坡奔跑十来圈不带喘气。而在稍远一些的利安娜湖泊,他只能沿着湖岸小步慢跑,还得时不时停下来休息;至于更远的地方,譬如落日山,他在那里甚至走不了几步路。
翻过落日山再往西走,就能看到般萨最美丽的西海崖。那是一个如诗如画的地方,可乔伊亚从未到达过——他会在半途中晕厥不醒,失去意识。
乔伊亚五岁的时候,村里的孩子们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们故意一边追逐打闹一边往外跑,诱使乔伊亚追出老远。等他耗尽体力,虚弱地靠在树干上粗喘,孩子们便抓起石块一波一波地砸了过来,口中还高喊着“没娘养的杂种”。
乔伊亚发现中计,却已经太迟了。他深深地痛恨自己的愚蠢和无能,恨得几乎咬碎一口白牙。就在这时候,一道纤瘦的身影挡在了他身前。
是普兰。
普兰永远不会抛下他。
这个平素性格温和的小祭司高举法杖,竟然露出了罕见的凶狠眼神。石块似疾雨袭来,凌空被一道道耀眼的金色光芒穿透击碎。碎石锋利如刃,迸射向四面八方,落地时噼噼啪啪一阵乱响,激起了无数烟尘。
普兰受到严苛的祭司家法约束,从不主动使用攻击魔法,却为乔伊亚破了例。
孩子们被激怒了,一窝蜂扑过来拳打脚踢,想要以多欺寡。普兰收起法杖,撩起袖子,毫无畏惧地卷入了人生中的第一场斗殴。
当孩子们哭叫着散去,普兰抖了抖撕裂的腰带和衣袖,一撑地面跳起来,向倒在树下的乔伊亚伸出了手:“乔伊,你还好吗?”
嘴角破了,脸擦伤了,乱糟糟的头发落满了尘土,模样一点儿也不乖顺。
可他笑得很好看。
打架输了的孩子们改在暗中使绊子,第一时间找米勒祭司告了状,还添油加醋,捏造了许多瞎编的细节。
回家以后,普兰结结实实挨了爷爷的十棍。乔伊亚跪在旁边,牢牢握着他的手,看着他鼻尖出汗,眼角悬泪,五官因为疼痛而变得扭曲,却还努力维持着若无其事的表情。
乔伊亚忘不了普兰那天的样子。
打那时起,乔伊亚就下定了决心,每天傍晚要到落日山跑步锻炼——他不能坐等未知的十七岁从天而降了。
他必须先行一步,主动驱逐那些正在腐蚀自己的无力感。
因为总有一天,他会带着普兰一起离开般萨岛。维多利亚大陆危机蛰伏,险象环生,他若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何谈保护普兰。
乔伊亚心中有一种不知缘何而来的执念,他相信病痛是上天赐予的考验,是飞往自由的坚韧翅膀。如果能在今天练出正常人的体格,那么等到病好的那天,他一定会更加强大,足够保护普兰在神秘的维多利亚大陆畅行。
昏黄的暮光渐渐移至西隅,被凸起的山脊遮挡了大半。树杈间低飞着三三两两的蝙蝠,凉风游走,几面褪了色的标棋扯着杆子摇曳。
乔伊亚放下水壶,转身抱住了旁边的小祭司:“普兰,谢谢你。”
“乔伊……”
普兰微微睁大了眼睛。
“普兰,你相信我,我不是在自我折磨,也不是在赌气,更没有丧失理智。”乔伊亚说,“我的每一滴汗都流向自由的未来。而那个未来,我会带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