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冬。
T岛,军区最高医院
“不要治了,约是治不好的罢。”
张以书紧皱着眉头,看着自己吊着水的胳膊,摇摇头。
“大帅,咱们去M国,让委员长联系那边的医生,那边技术先进,总能治好的。”
副官握着他的手,眼圈泛红,这高大的汉子跟着他出生入死几百场战役,好不容易安定了些,今天是他媳妇临产的日子,一听他病了,却还是连忙跑了过来。
张以书叹了口气,“时也命也。张某注定命中有此一劫。也没什么放不下的。若是哪天没了,就把我烧了,烧了好,烧了干净。至于奉军嘛,就拜托少阳了,我信得过你。”
炉子里的炭火蹦出了几个火星子,为了不被呛着,病房里的窗户开了个小缝,冷风直往里灌,又是烟又是风的让张以书的嗓子也跟着不舒服了起来。
住了这么久,也约么有个十年了,张以书还是不习惯T岛北边的冷,和中原东北的干冷不太一样,T岛北边的冷是shi冷,没有故乡那样好似要把人脸皮刮走似的寒风,却是一点一点渗进骨子里的冷。
他这一辈子活过了抗战,活过了内战,跟着委员长逃到了T岛北边,在仰德大道有一套别墅,私产也有不少,国外的银行里还有存款,不多不少整整十万,40来岁,不说是年少有为吧,但总归还是能称的上一句大才。
不想到头来还是没熬过病痛的折磨。更是连最好的军区医院都检查不出来的病,只道是头疼,连是什么病都看不出来,哪能轻易给开颅手术呢。
人啊,不管是多位高权重,多富可敌国的人物一得了绝症,总是脑子里爱跟走马灯似的过自己这一辈子,好像针眼大点的小事都能想起来似的,一点点地回忆,一点点地品。
这前二十五年来他大约是没尝过什么情滋味的。他父亲张大帅的大小老婆,外室,情人儿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生的孩子也多,男孩自然也不少,他不是嫡出,只是个姨太太生的,但奈何生得好看,正室那年刚好伤了身子再也怀不上了,又一直没有男孩子,就从姨娘那抱了个男孩过继到了膝下。这男孩不是别人,正是他张以书。
他爹张老八是个泥腿子出身的大老粗,后来当上大帅之后才改了名,叫张木栖,字凤梧,取自“良禽择木而栖。”,夸他自己就是那根好木头呢。
张木栖这辈子没认过几个大字,却喜欢装文化人,也更敬重文化人。故此张以书得了这么一个名。
张以书,字希德。习武先习德,学艺先学礼。张木栖这个当老子的倒是希望自己的种文武兼备,一样不落了。
从小,张以书就是在先生的戒尺和军汉的摔打下成长起来的。有时候打的狠了张木栖也觉得没什么,哪个男孩不是这么过过来的呢,怎地,大帅家的崽子就金贵么?
也亏得大太太是个大家闺秀,不仅没嫌弃他,视他如己出,教他识文断字,教他做人这才没让那帮人把他粗养着给养歪了。
可他还是辜负了大太太的期望,张以书rou眼可见的往张木栖赏识的那类笑面虎似的狠辣人物靠拢了。
想到这张以书笑了笑,年轻的时候对张木栖有过怨怼,但现在更多的确实庆幸吧,若不是被逼着学了这么多东西,不管有用的没用的,现在说不定是个什么光景了,能不能活过内战都是未知。
他快要死了,现在只是有些想念亲人,他们都死在了炮火中。唯一剩下的一个男朋友……也许是吧,在这里他们不是这样说的,轻蔑一些的叫兔儿爷,好一点的会叫契兄弟,“男朋友”还是留过洋的冯玉成教他的。但冯玉成留在了内陆和他反目成仇。
若说是张以书爱冯玉成,又好像没有那么浓烈,但他确是喜欢冯玉成的,这辈子也只喜欢过他,他有些想念他,甚至希望他能陪在身边。
玉汝于成,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高大健壮,身上的朝气蓬勃是他这种人一辈子都觊觎却得不到的。
剑眉虎目,威严正气,他是天生的将领大帅样貌,但与之相反的是他的内心,也许是在苏联留学的原因,他的心胸是开放的、包容的,甚至是纯净的,虽然过于理想化,但却是真正的为国为民。
他敬佩冯玉成,但也嫉妒。
冯玉成是张以书所有奢望的化身——家中嫡子的身份,敢爱敢恨的性格,天生的样貌,还有不染的内心。
就连他成为少帅都是那样的顺理成章,和炮火中拼杀出来的张以书完全不同。
他期望得到他,甚至是摧毁他。
张以书不确定如果冯玉成现在站在自己面前,自己会有怎样的选择,是一枪毙了他让自己黄泉路上也有个伴,还是留着他独活在这人间。
头脑里的画面渐渐清晰,他甚至有些分不清他到底身在何处,他是身患绝症的张以书,还是20岁的张以书。
白得清寂的病房里是他的呐呐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