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语气渐渐不稳,楼昭殷眼帘亦随之一颤,他的记忆实在太好,多年来刻意不去想的旧事甫一被重新提起,竟历历清晰如昨。
——纵使当年言笑清浅爱意真挚的温柔表弟已成了如今清冷疏离无动于衷的倾城美人。
继而脚步一顿,墨玉似的眸子闪过一丝怔忡。他蓦然记起现实已非从前,记起他们如今对立的身份,记起了不知被关在哪里、是否安好的另一个男人。
一直注意着他点滴反应的季文清眸光一暗,喉间血腥气直上涌,脸色越发惨淡。忍耐似的阖了阖眼,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依旧任愣在原地的楼昭殷搀扶着,只是越发痛得狠了,似乎站都要站不住,虚弱地叫了声“昭儿”就软软往地下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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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瘦削单薄的身体克制不住颤抖,仿佛快要承受不住莫大的痛楚,猛然将楼昭殷拉入怀里,紧紧抱住他近在咫尺却如隔云端的沉默爱人,如溺水者抱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楼昭殷不防,几乎稳不住清瘦却修颀的男人,连忙回神,暂时放下种种复杂心思,
也因此刻的季文清根本没有力气阻止他。
楼昭殷比想象中更轻易就推开了男人。
——纵使当年清高自许的骄傲少年郎只剩一副不择手段的千疮百孔卑劣皮囊。
他所熟悉的表哥季文清最是清高孤傲,少年两情相悦时展露的温和纵容已是绝无仅有的一份,姨母逝后敏感自尊拒人千里甚至提出退婚也不算意外,唯独卑微哀求这些软弱的模样从不属于他。
从小到大,楼昭殷最怕季文清病了痛了,未识愁滋味之前就先学会了为病弱的表哥挂心惦念,着紧在意对方身体几乎成了本能。
至于忍的什么……
季文清拉过楼昭殷的手,紧紧握在心口,神情悲哀:“昭儿,既然未曾尽忘,真的待表哥如此狠心?你……真的再也不愿理会表哥了吗?”
见季文清抓着桌案边沿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尽显,人也几乎坐不住,楼昭殷下意识便要扶他向一旁的绣榻去。
被碰到脆弱的小腹,季文清痛得弯下身子,克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随即抿唇吞声,白着一张俊脸,只是隐忍凄楚地凝视楼昭殷。
年……表哥做梦都想听到、再听到昭儿这样问……”
“昭儿真的不要在意表哥了么?你只是还在怪表哥对不对?那么,如果知道表哥日日饱尝锥心之痛,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无一刻能得解脱……昭儿,你会不会……会不会感到些许快意?”
年复一年越积越深的悔、愧、怨、恨酿成摧心蚀骨的毒,若非曾经真切拥有过的珍贵爱意尚拢住心头一息余温,季文清早已在无边无涯的孤独自厌中身堕幽罗,魂归阎冥。可是,若连他的命之所系也不肯再留他……
——楼昭殷与季文清曾相对许下一生之诺的那轮万古明月依旧高悬九天,誓言犹在耳。
楼昭殷的母亲与季文清的母亲是一处长大的同宗姊妹,出嫁后依旧来往密切,他们表兄弟自幼要好非常,长辈也乐于亲上加亲促成这段姻缘。于是少年时,不是楼昭殷去姨母家小住,就是季文清来楼家读书,两人总在一处,同进同出,如影随形。表哥季文清虽虚长两岁,但自娘胎里就略有不足,生来体虚单弱,偏又最不耐打点琐事,是以倒由表弟楼昭殷小大人儿似的对他处处关怀、时时询问。常常是楼昭殷早上一醒来,略略收拾过,便径直去季文清院子里一起用早餐。季文清脾胃虚,有楼昭殷陪着的时候胃口都会好上不少,他总怡然由着楼昭殷嘘寒问暖照顾打点,末了才慵懒调侃:“还未成亲昭儿就已管家婆一般,清这艳福当真不好享。”嘴上说着艳福难消受,却没有一次不是直到日暮将寝被楼昭殷再三催着安歇了才放他回自己的院子。
楼昭殷无言相对,随即却察觉男人越来越难以忽视的异样,不禁蹙眉,便要推开男人好去看清他的情况。
男人清隽的面容不知何时变得苍白如雪,紧抿的薄唇无半分血色,仔细看去鬓角处似有可疑的冷汗密布。深邃的眉目低垂着似是沉稳并无异样,但楼昭殷自幼时起曾无数次见过季文清病痛中模样,又哪里会看不出来他正在竭力隐忍。
“呃——”
“你怎么——”
“不要推开我。”埋在颈间的声音虚弱得像哽咽,让楼昭殷堪堪抬起的手顿在原地。
“重逢以来,我一直盼着听见你开口再问,问我这些年好不好,然后,我会回答你:‘别来一切如旧,安好’,就像我们依旧只隔了一夜未见一样……”
一字一顿,哀痛凄怆。
“表哥——”楼昭殷下意识要拉开距离。
此时也顾不得再刻意保持距离,伸手便去探触季文清的小腹——隔着几层衣物都能感觉到那里正持续地透出丝丝寒气,指尖微微用力甚至摸得出薄薄一层皮肉下绞作一团的僵硬肠子——正是以往季文清腹疾最严重时都不及的症状。
目光扫过桌上接近一空的那盘漱玉糕,楼昭殷骤然悬起心:“是腹疾犯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