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车的年轻车夫在秋日里也只穿了单薄一件汗衫,劳动者黝黑的皮肤下是日夜操劳的筋骨。他听了地址,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璞兰,确乎是露出了看到乡下穷亲戚来投靠城里大户人家的那种理解,又同情的脸色,这让璞兰觉得怪不自在,他的自尊心让人看低了。
青年在颠簸的车上抬头望着响晴的天空,抑制住一阵阵反胃的不适感,发抖地喘着粗气。随后,车夫告诉他,从这条胡同,一直走,整个都是霍宅的外墙,拐过弯去,再一直走,什么时候看见两扇朱漆大门了,才到霍家的门口。真正讲究的北平大户人家从不将门开在临街,也只有暴发户之类的才会如此张扬将大门敞在街口。
门是广亮的大门,一尘不染刷着新漆的桐油,碗大的门钉闪着古朴的金色,青灰色的院墙内,看得见的,是雕花的影壁和几株高大的国槐,看不见的,是不知道有几层进深的宅院,不知道有多少家奴院工的配备,所有这些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组合到一起,被两扇厚实的朱漆门板与外界隔开。
那一刻,璞兰想,大约这就是贫穷与富有,平民与权贵的距离吧,看似并不遥远,实则已在天边。
门房出来恰好见了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的璞兰, 那中年人一脸惊讶又马上堆笑着上前将他迎了进来。
刚走至影壁后,便又有一圆胖和气的中年人快步走了上来。
“璞兰少爷吗?我是管家张先生,静候您多时了。”
张管家使使眼色,璞兰的行李便被身边的小伙计接了去,一众人都喜气盈盈的挟着他往正院正房里走。
璞兰是疑惑的,父亲从没有提过他家还有这样显赫的亲故。如同黛玉初进贾府一样,青年提了口气,谨慎的跟着张先生迈过了一个个高高的门槛。
而此时北平的一个戏园子里,一群纨绔少爷正给集春班子捧场捧得正欢,霍檀端坐在太师椅上,抿着茶。他从不反感和别的少爷们一起玩,饭局,舞厅酒会,或者是听戏,都一样,这是交际,也在积累人脉,只是他不会往台上丢银元,丢首饰,死乞白赖要上后台,霍檀觉得人家唱的不赖,茶也不错,仅此而已。
旁边金家布行的大少爷凑过来,因为看戏过了瘾而满脸通红,在霍檀耳边悄声说:“霍大公子,别板着个脸啊,薛老板朝这边谢场儿呢。”说罢这金公子就站起来大声叫好,嘱咐跟班往后台送礼物去了。
“你看我这新做的大全套水钻头面和点翠的蝴蝶顶花儿,别提多富贵了!薛老板一准儿喜欢。”
霍檀笑笑没说话,这时程亮俯身过来:“少爷,济南商行那里出了点事,陈管事的盼着您过去看看,还有,张管家传话来说二少爷刚到宅子上了。”
“哦,去济南。”霍檀说着便抖落抖落长衫前襟要起身。
“直接去济南?您不回府见见二少爷?”
霍檀被程亮点了一下,有点莫名的火气。
“他又跑不了,急着见他作什么,去济南要紧!”
霍大少爷站起身来,朝一众欢腾的人们拱了拱手:“诸位对不住了,鄙人今日先行一步。”说罢便提腿领着众随从就往外走。留下身后一群纨绔子弟阴阳怪气的道他大忙人。当然在走之前,霍家大少爷把包场的茶水点心结了账。
却说那边霍檀风风火火去了济南,这边知道自己身世后的璞兰一时还无法处理这么多的信息。养大自己的慈父其实是叔父,眼前的这位含泪的老者才是从未谋面的亲生父亲,一边是清贫的上海百姓,一边是北平赫赫有名的霍家。璞兰不知如何去面对接下来的人生。
“二少爷,您先住下,老爷不能太过激动,有事之后再议吧。”璞兰跟在张管家身后,机械地走着,来到了霍檀给他安排的小跨院儿。
“二少爷,欢迎回家!”内宅小院儿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
两个十六七的小丫头迎了出来,都是笑嘻嘻的圆脸蛋儿,她们是桂儿和小枝儿。一个稍微大点儿的小伙子行了个旧礼,垂着头不好意思的站在小姑娘们身后。
四方小院不大,正屋卧室,左右一间书房,一间小厅,后院里一间下人们住的小房罢了。庭中摆一张圆石桌,四方石凳,植修竹墨兰,回廊旁三两海棠,倒也清净舒适。
是夜,璞兰睡前洗漱,看了看脸盆架子上方镜子里的自己。
瘦,但个子并不算矮小,细长条的身型有些迎风倒的孱弱感。一直觉得自己不像上海人,今日看来这骨架和脸型原来都是土生的北方人;面色苍白;头发细软,不过梳得齐整,不至于让人嫌弃邋遢;眉眼自认为没什么特别的美或丑,倒是因为常年体虚而显得没什么精神,反正也没有人看,谁又会在乎美丑呢?
平平无奇的青年人一个,为人不坏也就是了。
躺在自己的新床上,璞兰久久不能入睡,霍家上上下下都对他不错,霍老爷今天抱着他差点就哭出来了,张管家忙前忙后,佣人们也都恭恭敬敬不敢怠慢,但他,就是脑袋乱糟糟不知如何是好。新环境带来的顾虑远大于美好的憧憬,夜深了,不适应气候的璞兰往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