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千笑赶到尚贤宫时,孔玺已经投了第九十九根箭。
杨千笑远远站着不动,有点出神。
投壶是他们小时候很喜欢玩的一种项目。孔玺自幼生病体格羸弱,性格又安静沉默,骑马蹴鞠角斗之类的项目,他从来不会主动参加。每当皇子们争先恐后想要在众人面前一展雄姿时,孔玺就成了最让人嘲讽的一个。
但杨千笑知道,孔玺不是弱者,他只是不想出风头而已。他很沉得住气,手上的稳准恨拿捏的很好,射箭投壶的本事是数一数二的。
孔玺面无表情,伸手抽出第一百根箭来,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手一掷,咣当一声,箭准准地投入了铜壶之中。
这一声脆响,把杨千笑瞬间拉回到了现实中。
孔玺看了他一眼,没有吭气,只是轻轻地挥了一下手,示意身边的侍从们退下。杨千笑上前几步,细细打量他,发现他的脸色有些灰暗,原本一双明亮的眸子此时有些涣散。
“听欧阳总管说,陛下昨夜一直没睡好?”
孔玺摇摇头,淡淡地说:“也不是,只是醒得早,寅时三刻醒了就再也没睡着了。”
杨千笑走近了他,问:“怎么了,有心事?”
他等了半响也不见孔玺答话。两人沉默了一会,孔玺突然轻轻笑了起来,说:“没什么,不用担心。我今早尝了你给我带的麻酥糖,果然很好吃。”
杨千笑不由地笑了起来,说:“也就只有陛下不会嫌弃这些民间的小玩意了。”
孔玺也淡淡一笑,“是啊,大概是从小就吃惯了。”
孔玺喜欢吃各种甜的果子和糖品,尤其是酥的,脆的。他的身份虽然显贵,但生活得并不好。亲母去世早,虽然名义上是皇后的养子,却是交由那些久居宫中的老嬷嬷们捡些御膳房剩下的食物喂养大的。再稍大一点,他便自己提出要出宫住别馆,宫中的山珍海味他几乎就没有尝过。即位后倒是可以随心所欲的吃了,可惜他又不喜欢。
杨千笑认识他很久,自然知道他的口味。
说话间,二人走到了回廊下,孔玺让他随自己一并坐下,说:“陈素已的这个案子,我交由庄由负责了,你就不用管了,后天陪我去别馆住几天吧。”
“庄由?”杨千笑很是惊讶地重复了一遍:“陛下怎么会…”
“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他们刑讯逼供,屈打成招?”
杨千笑默然不语。
孔玺知道他对庄由不满。实际上朝野上下就没有人对庄由一行人满意过。庄由出身极其低贱,是由孔玺亲手栽培上来的人,现任京都提点刑狱司。很多年都悬而未决的案子经他之手,必能交上一份让皇帝满意的答案。
其实秘诀也很简单,无非是旁敲侧击,投其所好,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秉公执法在他们那些人看来,就是笑话了。
陈素已是北三军副将陈赫的长子,现任郢州刺史。此前有人状告他滥用职权,贪污军饷,孔玺觉得很有些滑稽,因为陈素已这人又迂腐又担小,借个胆子也做不来这种事。但既然被人告,倒也不妨去查查。实际上,杨千笑的徽州之行,就带有顺带查访的目的。事实证明,这确实是诬告。
孔玺本来是打算就此罢手的。只是,当他听说蓝君的战事汇报后,他改变了主意。
他知道杨千笑在担心什么,便微微一笑,说:“我给庄由列了名单,有些人不能动,他有分寸。”
“陛下这么做,是为了借此查陈赫的事吗?”
孔玺轻轻点点头,杨千笑立即有些着急了,说:“可是陛下曾经答应过蓝将军,陈赫的事交由他们自己处理的。”
孔玺立即扬起了眉,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透出些许不满的神色。杨千笑只得默然不语,垂下了眼。
他心里有些不安,正想着要不要再说些什么时,身边侍从突然来报,说蓝将军要觐见。
一听他的名字,孔玺感到分外地诧异。
今早他离开长寿殿时,特意嘱托欧阳总管留下服侍蓝君,若他醒来,便送他自行离宫。他走得时候,蓝君伤势未愈,行动都很不便。他料想不到仅仅过了半天功夫,蓝君会到尚贤宫这里来。
杨千笑只知道蓝君得了重病一直在休养,突然听说他来,心里一阵欢喜。
两人各怀心事向蓝君望去,蓝君一直低着头慢慢走近二人,先是抬起眼来快速地瞟了杨千笑一眼,然后毕恭毕敬地向孔玺行了礼。
他走得很慢,脚步有些蹒跚。杨千笑不由地微微蹙眉。
孔玺实在想不出他来的目的,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盯着他看。蓝君低声说:“臣要返回北三军的军营去了,特向陛下辞行。”
孔玺恍惚了片刻,才“哦”了一声。
蓝君不再多言,转身便走。杨千笑急忙说:“陛下,让臣去送送蓝将军!”
孔玺抬眼看着他,不置可否。
蓝君有些意外,稍微顿了一下脚步。杨千笑想着孔玺没出声阻拦,就算是默许了,忙起身向蓝君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