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一出,众人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又冷场了。
外边开始放烟花。那一千名被送去修行的美貌侍妾也知这大约是她们最后一次穿软缎戴金银的机会了,强忍着寒冰换上轻纱,带上琵琶玉箫出了门去。她们的歌声初时婉转哀怨,在人们的起哄声中越来越下流热情,到最后竟连那些伤员都叫人搀着出来,一边喝酒一边起哄,不着调地又吼又唱。
歌声、鞭炮声、喧哗声隐隐约约地传进了平王府。徐真站起来,顺手拎起一坛酒,道:“时候不早了。我去看看城外的情况,接他们换班。”
平王起身道:“徐将军,我送你一程。”又对其余人道:“今日辛苦诸位了,有何需要可吩咐府中下人,留去皆可。今日是年三十,提了晦气事,本王自罚三杯。”他一连喝了三壶酒,拱手笑道,“祝各位过个好年。”
众人起身相送。
安临平出了殿门,走到院中,就被徐真笑骂一声:“你还是太任性了!”后者笑完便拎着酒坛子飞去城墙上,安临平不想回那座大殿,望了望飘着雪的漆黑一片的天,鬼使神差地,腿一拐往厨房走去。
一个浑身脏污、活像在泥水里打过滚的狗一样的少年,正笑呵呵地坐在厨房门槛上,端着一盘子点心,用手抓着吃。在厨房忙碌的厨子、侍从和婢女热火朝天地干活聊天,却连往那儿看一眼都不敢。一名杂役端着盘子,小心地从门框另一侧过去,那少年便护着点心往边上挪了挪。
平王已经好些天没见到梅七了。不是说他没去找,可他怎么在被鲜血浸透、被残刃铺满的战场上找一把刀?
他向前走了一步,梅七抬头看到他,眼睛一亮,旋即脸色一变,抓着盘子就跑。平王上前一把拦住他,也没管那些同他行礼的仆役,喊了声阿七。
梅七一手护着盘子,一手遮住脸,在他的空间封锁里茫然地转来转去,急得啊啊叫,半天才憋出一句:“不,是……”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却穿过指缝看他,好像没人会发现似的。
平王柔声道:“跟我回去。”
梅七干脆蹲在了地上,怀里还护着那盘点心。平王不得已,捉着他的手腕把他拉起来,挥手破开空间,进了平王殿。
那只手腕和在冻土里埋了一夜的铁剑一样冰冷,他的心却忽然平静下来。平城张灯结彩,死气沉沉,一把冷剑在他手中化开,他牵着梅七的手穿过寂静的回廊,雪与沙在屏障之外飞舞回旋。
安临平将梅七带入书房。
他的小新娘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一路胆战心惊,得到了他的赦免,感恩戴德地脱掉喜服,换上为亡父哀悼的白衣黑纱,握着一枚护身符哭了起来,哭累就在卧房睡着了。安临平路过门口时,隔着墙为她熄了蜡烛。
他领着梅七进屋,挥手取来一只浴桶,又从窗外抓来干净的新雪,用灵力煮沸,调成温水,哗啦倒进桶里。
梅七站在原地,咧嘴笑着看他变戏法,笑容带着几分讪讪,血和雪水在脚下积了一滩。他冻僵的头发也软下来,发尾滴滴答答地落下雪水,活像条落水狗。
安临平招手道:“脱了衣服,过来洗个热水澡。”
梅七“啊”了一声,没想明白这条复杂的命令。平王微微叹气,正要挽袖子,顿了顿,将绣着金线的喜服脱下来搁在书案上,挥挥手隔空将梅七从那堆脏衣服里捉出来,放进了浴桶里。梅七当即就玩起了水,看来不算太疯,也不是彻底的皮糙rou厚,还是喜欢热水的。
但显然,他不会自己洗澡。安临平挽起袖子,道:“闭上眼睛。”
梅七听话地闭上眼睛,任由水瓢里的热水从头顶缓缓冲刷下来,偶尔发出几声嘻嘻的傻笑。安临平拿过皂荚,又放下,双手放在梅七头上,浑厚的灵力变得细密温和,一点点解开这头打结毛糙的黑发。
梅七不安分地悄悄睁开眼睛,仰起脸去碰他的指尖。安临平短促地笑了一下,变出一群小鹅小鸭在水里扑腾。那些或雪白或嫩黄的小东西只有一个灵力凝聚的毛茸茸的壳,梅七被吸引了注意力,小心地用手去捉来玩。安临平又理了会儿头发,被梅七抬起来的手扬了一脸的水。
安临平笑了笑,将那两只假鸟从头上摘下来,放进梅七shi漉漉的手掌里。梅七的指甲缝都是脏的,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安临平顺着长发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阿七。”
梅七仰头,两只乌黑的眼珠子看起来格外的圆。
他盯着安临平眨了眨眼,哗啦搅了下水,低下头去,揽住了那些不会叫也不会动的小动物。
少年人的长发堪堪遮住劲瘦的脊背,灵界的风雪尚未将江南烟雨养出来的柔软带走。安临平从水中捞起那些长发的时候指尖碰到了些许光滑细腻的皮肤,停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儿呆。
他是个假王,现在是个假神。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手下最凶悍的士兵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像个女孩。像隔壁没了父母、亡了故国、无处可去的云秀。
这样的年轻人不该在战场上。梅七应该在私塾里拿着一卷书跟人装模作样摇头晃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