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一到,地里马上热闹起来,全镇的学校都歇了假,家家户户一派忙。
周瘸子三口天不亮就下地了,和几户长工、短工赛着干。一双脚别看平常不利索,这时如鱼得水,猫在地里几个钟头周瘸子连腰都不抻一下,刷刷刷,没见着镰咋飞,麦秆应声声而倒。瘸子媳妇跟在后头,将割妥的麦扎成捆,就等自家小子一趟趟往地头的架子车上搬。三口人汗流浃背,谁也不多说一句话,只管闷头忙活。
中午,陶贺氏支唤陶阳和陶司裕去地里送饭。两人拎着篮子、茶壶,远远就望见地头的架子车,麦捆已堆得老高。
招呼几声,周保全先跑过来,抹两把汗,满口粗气:“咋才来,肚早空了!”陶阳端给他一碗凉茶,眨眼就见底。又一抹手,他已坐到地上,篮里的馍一下少了俩。
陶司裕说:“不喊叔婶们过来?”
“干完手里的他们自个儿就歇。”
陶阳从篮底下翻出几个小碟,说:“有大酱,还有葱,还有半个猪脸!”
“天天收麦可好了,天天吃这!”周保全望着地里叹。
“还天天?年年干一样的活就够腻了。”陶司裕撇嘴。
“腻啥?天天背书才腻!俺就不愿背书,一瞅那些个方框框俺就眼发花。”
“听听这话多没出息。”
“啥叫出息?”周保全咬一口蘸酱大葱,就着馍嚼,“俺又不是地主家少爷,俺爷给人当了一辈子长工,俺爹也是长工,俺以后能置上自个儿的地就叫出息。”
陶阳蹲在旁边,捡了根麦秸在地上画,听这话似懂非懂,就问陶司裕“出息”咋写。
陶司裕说:“你也没出息。”
“俺惹你啦?”
“别理他,又犯别扭。”周保全拿上第三块馍往嘴里填,“就他有出息,会写会算了不起。”
“就是了不起。”陶阳说。
陶阳到现在也不识几个字,写得最熟的是自己的名字。因为陶司裕说名字是一个人的底,底都守不牢靠,岂不是随便叫人卖?陶阳不想叫人卖,得空就拿小树枝在地上练。
想起头一回写“陶阳”,他连笔都不懂握,还得陶司裕在他身后把着他,那字横不叫横,竖不叫竖,叫个费劲。
“你别跟我拧着劲儿啊,笨死了!”
“俺咋写不好呢?”
“挨罚,挨罚就写好了。”
“罚俺啥?”陶阳仰脖子问。
“你怕啥?”陶司裕说。
“怕……”陶阳当真了,把这话琢磨半天。陶司裕以为他多半是怕挨打,怕挨饿,谁知他蹦出一句:“怕你不理俺。”
“我理不理你能咋?”陶司裕不解了。
“你是俺哥。”陶阳说。
“大哥你不也喊哥?你还喊二姐呢。”
“大哥是大哥,哥是哥。”
“有啥不一样?”
“就不一样。”
“就不一样是啥不一样?”
陶阳抿嘴乐,咕哝说:“哥比大哥亲。”
想不出是亲在哪,陶司裕抬杠:“噢,睡一张炕就亲?那你跟大哥睡去。”
“俺不去,俺想和你睡。”
说这话时才开春,一转眼已入伏,睡炕席都嫌热,两个孩子翻来翻去,一会儿陶司裕摇起了蒲扇。风擦着一点陶阳,陶阳身上有汗,似有似无的凉爽让他有种说不出的舒坦。他不由自主往风来的方向凑,很快和陶司裕挨上肩膀了。
“你倒美,我哄你睡觉呐?”
“那俺给你扇。”陶阳伸胳膊去够蒲扇。
“算了,再扇一时。”陶司裕手一让,同时打个哈欠,一晃腿蹭着的不是腿,“你咋还盖单子?”
“俺没穿裤衩。”陶阳有点害臊,黑暗里揉揉鼻头。
“你别尿炕。”陶司裕推他一把。
“俺没有,俺早就不尿炕了。”陶阳往墙边挪挪,空出刚睡的一片席,“你摸,没chao。”
陶司裕不摸,翻个身迷瞪起来。迷瞪半截,突然牢sao一句:“热死人了,还得给大哥送东西。”
“俺跟你去吧?”陶阳说。
“你去我不也得去,你又不认得他学校在哪儿。”
“俺替你拿包袱呀!”
倒是个好跟班。第二天起来,俩人随爹一道出门,在铺里站一脚,一人吃了一碗过水面,嘴一抹,跑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