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马上就东倒西歪地睡了。所谓舟车劳顿,水路和陆路的累法还不一样。坐船时虽然辛苦,起码每天无聊,睡眠充足;火车颠簸七八天,每天新鲜看不够;亢奋过后,疲惫堆积,叫都叫不醒。
陈兰彬陈大人开始还张罗去市政厅拜访春田地方官,物色可租赁的办公官邸。谁知官服换了一半,也倒在床上一睡不起。最后旅馆里一片鼾声。
黑人扫地大妈推门进来,轻手轻脚擦除地上的鞋印,给孩子们一一盖上毛毯。
大清第一个留洋学童使团,此时才算真正安顿下来。
*
林玉婵只小憩了一个钟头,就Jing神抖擞地爬起来。
先给国内亲友写信报平安,等日后公使馆统一寄送。然后兴致勃勃地搭配衣服。
苏敏官半睡半醒,抓着她胳膊不放。
“那个名人演讲?”他猜出她心里放不下什么,带着点撒娇的鼻音,说,“不是说票都售罄,不去也罢。况且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林玉婵乐不可支。这人孤陋寡闻,马克吐温都不知道!
她翻出他买的那本打发时间的畅销书《傻子旅行》(The Is Abroad),指着上面印的硕大作者名Mark Twain,笑道:“运气好,说不定散场能要个签名呢。”
苏敏官:“……”
他确实对西洋人名不是太敏感,特别是跟他没有金钱竞争关系的。
林玉婵:“我自己出去逛,你接着歇。”
苏敏官不声不响爬起来,穿衣梳头。
那眼神分明是,休想独自溜出去。
“我……我也要出去理个发。”
林玉婵歪头看他,支着下巴乐。
为了尽可能地和画像上的通缉犯撇清关系,苏敏官老早就甩了辫子,假装是长年蓄短发的华侨。开始是小平头,像个刚退役特种兵,发茬短而扎手,干净利落,显露出好看的后脑勺形状。随后渐渐留长,开始盖住一点点额头,鬓角的碎发可以别到耳朵后面。于是林玉婵给他用梳子三七分,用少量发蜡定型,一下子衬出五官的立体感,倘若再打个有质感的光,很有民国剧里那种忧郁豪门阔少的派头。
不过今日下车,他还是戴上了帽子。因为头发的长度实在尴尬。以林玉婵的审美,除非他打算走艺术颓废路线,否则还是该稍微修剪一下。
“容先生推荐那个给他剪过辫子的理发店,”她积极指路,“就在市政厅对面。”
两人各有事干,愉快地携手出发。
先去理发店。这年头西方男士的发型没什么花哨的,跟一百年后也差不多。林玉婵看看那理发匠,笑道:“就理成跟您差不多吧。”
理发老头是多年前给容闳剪辫子的那个,闻言笑道:“保证剪出来比我要英俊。来,小伙子,里面坐。”
苏敏官还有点犹豫,被林玉婵笑着推上椅子。
“不怕。”她在他耳边说,“剪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他耳根微微一红,警惕地盯着镜子里的理发匠手里的剪刀。
店里另有一个学徒,正在给人刮脸。听到交谈声,刮脸的客人回头。
“咦,山姆!”
一路同行的乘友山姆,居然也在此站下车。林玉婵下车时只顾学生,没注意其他人。
山姆穿着白西装,顶着半边乱蓬蓬的胡子跟她道谢:“多亏您和您的女学生一路照顾小苏西,让我们的铁路旅程不那么可怕。否则奥莉薇娅怕是不肯跟我再生第二个了。”
理发店店员集体沉默。
那刮胡子的学徒没话找话:“您是外乡人?”
“事实上我们正在考虑定居在此,或是附近的市镇,比如哈特福德什么的。”山姆点头,“不过你说得对,我今天确实是头一次来。”
“春田市不大,但文艺活动很多。”学徒自豪地夸赞家乡,“瞧见那海报没有?待会大作家马克·吐温要在市政厅演讲。您的运气真是不错。”
山姆:“Hmmm,你会去吗?”
“那当然。早就托人订好票了。”学徒道,“不过今天票已售罄,您要去,怕是只能站着听。”
“哎,生不逢时。”山姆失望地摇摇头,捻一捻新修好的牛角胡须,“每次碰到他演讲,我总是得站着。”
学徒又无话可接,只能呵呵。
林玉婵却心中一紧。山姆这副时刻把天聊死的王炸口气,让她隐约想起一个人……
山姆站起来,对镜整理胡子,踱着方步往门外走。
“啊,亲爱的中国女士。”他跟林玉婵擦身而过时,忽然正色请求道,“听说你们正在给那些女学生寻找寄宿家庭……你知道,莉薇身体不太好……我可不可以冒昧报名,只要能帮忙照顾小苏西的,两个、三个、四个,我和我的太太都愿意接待……我们经济条件还可以,不需要食宿补贴……”
林玉婵第一反应是喜出望外。女生留洋全自费,如果能省几个人的食宿补贴,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