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恍然,很理解地笑道:“当然,大多数丈夫都会有一些心理上的障碍,除非性命攸关……没关系,医者仁心,虽然我可能第二天就忘记我的病人的模样,但我理解……您太太也不过是随便问问。千万不要因为这些小事影响你们的感情。”
林玉婵听了科勒教授的答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好像、确实……
对十九世纪的大清“古人”来说,接受无痛分娩已经够出格;再让男医生目睹自己太太衣衫不整地生产,是不是有点、太、超前了……
苏敏官含笑看她:“阿妹?”
神态还挺得意,好像她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刚刚尽到了提醒的义务一样。
她心一横,很没脸皮地说:“我不介意,你呢?”
苏敏官咬唇,这要说“介意”,不等于跟她结仇吗?
他改口:“我怕你到时紧张。”
她笑:“麻翻了,恍惚了,不紧张。”
他低头,目光在宣传单上那些英文单词上逡巡。
都是蛊惑底层百姓的浅显大白话。什么“让她更爱你”、“收获女人的感激”、“预防产后歇斯底里”、“让她主动要求再生一个”、“女王的选择”……
纽约州是少数承认他俩有效婚姻的地方。按照法律规定,丈夫是妻子的全权监护人,一切他做主。就像当初在渣打银行开户失败一样,她的意见不重要。
科勒教授桌上的一串文件,签字的地方,抬头都直接印着Mr.____。
他大可以拉着她离开,过后再花言巧语的哄。阿妹一向善解人意。
但……法律意义上的夫妻又代表什么呢?
那是她为了两人共同的孩子,主动将女人最大的软肋交给他。
终于,他有些挫败地自嘲:“好不公平。”
“公平的,”林玉婵哄他,“当初你在仁济医院做手术取弹片,被护士姑娘看,我还鼓励你不要害羞呢。”
苏敏官迅速脸红:“……”
这么清奇的论点她怎么想出来的!
那场景,他自己都忘得差不多;她不会一直记忆犹新,隔段时间就拿出来温习一下吧?!
他无话可说,低声笑了好久,站起来,眉目舒展。
“我希望到时我本人在场,亲眼观摩您Cao作。”他在招募通知和免责文件上连串签字,跟科勒教授握手,“另外,相关的材料和法律文件可否赐予一份,让我回去研读?”
谁让他就是迷这个女人呢?也不是头一回被她拉低底线了。
罢罢。千万别让熟人知道就行。
正盘算,忽然黄鹄一脸喜气地跑过来,在办公室门口喘气。
“姐!姐你快出来!”
苏敏官吓一跳,命令:“有话好好说!”
黄鹄先给科勒教授鞠躬,然后满面笑容,说:“校长女士同意我在这里上课啦!先试听三个月,然后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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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林玉婵终于给所有女生找到合适的对口学校,完成各种文书工作,写好备忘,拜托容闳监督她们温习功课,准备入学考试。
另外,托苏敏官跑腿,抽空拜访了所有寄养家庭,给孩子们拍了生活照。她提笔撰写留学事务中期报告,请陈大人润色,和公使馆其他公文一起寄送回国。这些将成为下一批留学生的招募材料。
料想国内的家长们看到这些孩子在美国开心成长,并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被关进笼子、强迫劳动、残忍试药……也会打消疑虑,第二批孩子会招得更顺利些。
她忙着把手头的工作收尾,不觉发现家里悄悄多了不少东西:阁楼里摆着小苏西·克莱门斯用过的摇篮和包被,以及没来得及用的一大箱尿片;圣诞发动黑人姐妹,织出的一大包小毛衣小帽子,林翡lun带着女孩们做的一筐粗糙小玩具,容闳送的一大堆补品;盥洗室里塞满崭新的绵柔布料、香皂和凡士林油;厨房里囤积了大量的炼ru、牛rou沙丁鱼罐头、还有刚刚开始进入寻常百姓家的盒装nai粉……
她暗笑,默默把这些杂物布置到方便的位置。心中嘀咕,小少爷这段时间外快赚得挺多嘛。
她给博雅的员工写信,告知自己需要滞留美国至少到年底,让大家别担心。此外这阵子认识了不少友商,也拉到些小的外贸订单,一并寄送回国,期待能打通博雅公司上海-纽约的商路。
最后,给亲友和生意伙伴写信问候,附送美国特产花旗参,维持一下人际关系……
苏敏官心疼她,捉刀帮她写完最后一批信。然后直接把人抱上雇来的马车,送去纽约妇幼医院,先占个床位再说。
此时的新英格兰地区虽有都市,但大部分地区还是森林和乡野。马车平稳而行,车轮碾过土路边的nai蓟和蒲公英。松鼠在路边跳跃,秃鹰在天上盘旋,一只幼鹿藏进树丛,簌簌作响。
苏敏官伸手,从路边树上折下一把带枝的金缕梅,轻轻嗅那香气许久,然后把花枝放在她胸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