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灵章被枯法真人邀请前去喝茶。
其实连贺灵章本人都没有料想到,他很清楚自己玩的这些把戏到了真正的高人面前就是竖子玩闹,而他也一贯敬佩枯法真人的修行人品,心中把他归为高人一类,故而怎么也不敢相信枯法真人会邀请自己,一个在他眼中可能“ru臭未干”的小子,而等他到了茶室则更加惊讶了——室内只坐了枯法真人一人,且只有他的对面摆了一张蒲团,俨然是只邀请了自己一个人!
枯法真人并不像他的道号一样枯瘦,他瘦削,但是每一处的肌rou都下到好处均匀饱满,灰白交杂的头发胡须打理得井井有条,仿若遒劲的苍松,五官仅是端正,然而多年修行使得他的每一道皱纹里也蕴含着沉静与安闲。
贺灵章拱手作揖道:“晚辈宁都贺灵章,拜见枯法真人。”
枯法真人侧过头来向他颔首微笑:“来、坐吧。”
贺灵章坐下来,枯法真人亲手为他斟了一杯茶;“这是华山群山中不知名的野山里随意采摘的野茶,也不是什么好茶。”
贺灵章恰好有些渴了,接过茶盏来就是一饮而尽,有些不好意思地坦言道:“我只觉得茶都挺好喝,好茶坏茶一点分不出来。”
枯法真人一笑:“你倒是坦率,与你父亲很像。”
贺灵章自记事以来就经常拿来与绝世无双比较,除了娘亲,几乎鲜有人说出这样的话,心里不由得一震,好奇地问道:“您也认得我的父亲?”
“怎么不认得,”枯法真人哑然失笑,“你父亲少年时是出名的赏金侠客,曾经助华山派捉拿回了三名孽徒,我也是因此与他结交。你父亲性情豪爽,我请他喝千金一两的极品好茶,他对着壶嘴喝个Jing光,说不解渴,我请他吃最Jing细的野素斋,他说不顶饱。”
贺灵章低下头去,直为父亲感到害臊,但心中又无法将这个豪迈爽朗的少年形象与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的父亲结合在一起,自他记事起父亲便已在六扇门身居高位,说话做事克己慎行,在家中虽说温和许多,却也和如此率性豪爽相去甚远,不由深感岁月如催。
“你父亲是江湖中难得一见的真挚之人,他那种真诚我许久都未见过了。”枯法真人却好像是发自内心地怀念,仿佛想起了贺老爷就感到了些许慰藉,“我与你父亲义结金兰成为忘年之交,后来便经常来往,那时候我还只是门中的二师兄,无职一身轻,常下山去找他。后来……江湖中发生许多事,连华山派也牵连在内,你父亲不愿意虚与委蛇,说‘身在此间江湖,反如网中鱼rou,倒不如跳回那地上去’,终是接了六扇门的帖子投身官职,而我也从此长守华山……相识至今,算来竟有三十多年了……”
枯法真人笑了笑,竟然苦涩而无奈。
贺灵章几欲张口,却无话可说,沉默良久之后,终于迟疑着开口道:“真人,我有一位朋友,他很仰慕您的书法。”
“哦?”枯法真人似乎来了兴趣,“世上赞我剑法的人很多,却少有人留意于此。”
“他是真着了魔,别人学武来华山,多的是想和您切磋一番,他却就是想见见您,最好能带走一两个字,您可不知道,这一路上,他就为了看看您给我写的请帖,不知道求了我多少次!”贺灵章哑然失笑,“他收藏了一副您写的《太虚赋》,说您的行书潇洒流畅之中别有一番狂放而挣扎的野性,似乎是被华山镇住了魂,心中有一番本能的冲动、哈哈哈我可不懂。”
枯法真人的眼中却隐隐透出一缕惊愕,他捋了捋长须缓缓道:“……你这位朋友,倒是别有见地……“他似乎在笑,又似乎在伤感,眼中影影绰绰闪动着。
他的手边就放着笔墨纸砚,堆了一叠似乎是写废的纸,此时便信手拈来一张,提笔要落,笔尖临纸却又堪堪停住轻声问道:“你那位小友,姓名小字是如何?”
贺灵章大喜,两手合做一处拜了一拜笑道:“他姓闻,名之贤,博闻强记的闻、之子于归的之、思贤如渴的贤,并无小字。”
“之子于归的之……”枯法真人蓦然一笑,“这个说法倒是少见。”说罢整个人突然Jing神一振意气风发,眼中隐约透出癫狂之色,笔走龙蛇黛墨挥就,贺灵章纵然无心书法之道,此时却也被枯法真人狂放不羁的神状所震慑。
纸上只落下四个字,似问非问,似答非答。
“而今安在”
贺灵章终究只有二十岁,生长在安定优渥的家境中、严父慈母的关怀下,几乎可说是万事如意,只初入江湖几年便已名动四方,又方是头角峥嵘青春年少的好时候,他的心中只有韬光绝电纵横万里、名马美人同醉江湖、快意恩仇仗剑天涯,他尚不能理解临行前父亲所说的“这江湖也许会令你失望”,又如何能理解这“而今安在”四个字里有多少千言万语、古今愁绪。
他看着枯法真人扔掉毛笔看着这四个字长叹一声,隐隐有如释重负的意味,心中忽然觉得,这也许是枯法真人最后一次动笔。
枯法真人静静地等待微风将墨吹干,而后讲薄薄的宣纸两次对折,又从怀中掏出一方绢帕小心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