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业一惊,不敢置信地抬首。
不恨?或然应该。他至多是罪在无知,而叶双城,才是真正要了她命的那一个人——
“梓……你那故友,可是姓叶?”
“谢家主母之物,不可落于外人之手。”
梵业试着踏出一小步,边挨近边观他的反应,确认无碍才如履薄冰地走完这半丈之距。她酸涩难当,不抱希望地小声道:“梓虚,你今日……看了什么书?”
梓虚尚有几分茫然,他捂住烙印,举起带茧的指头,犹疑地触了触她的泪珠,切实是动了嘴唇:“王,不哭。”
梓虚:“‘弟子入则孝。’要是父不仁……梓虚也需孝吗?”
薄暮时,乱影纷纷横于长廊,有几道扎穿教王孑孑的倒影。她手伸到一半停了停,再停了停,才颤颤地推开门扉。
“今日就到这里好了。”梵业见他神色有异,不再考校后文,“有哪处不懂的么?”
看不到人,屋里像是空荡荡的,她兜了两三圈,才在书格后头找到那个令她寝食难安的孩子。他本只占了小小一块弹丸地,双脚又往里收,更显得瘦骨伶仃。听闻响动,他循声而望,双目似闪现些许光彩,又似空无一物。
谢承南慢吞吞地抬起左手,绕过两道菜,不甚灵便地搛脆瓜,前两回出师未捷,第三次才马到成功。瓜只有酸味,没放盐,荠菜豆腐羹除了咸还是咸,他面无表情,用完了这顿毕生费时最多的午膳。
……
“……‘弟子入则孝,出则悌’。”
她徒然太息:“叶家后来倩人寻过你,要说‘不仁’,也不免过激了。梓虚,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还在恨他?”
“姑娘怎知?”
恨?或然应该。若不是他抛家北上五年,母亲也不会受刑枉死。
“王。”
既料定她是南疆人,诸种刁钻言行在他看来顿成一种莫大的容忍。谢承南看看玉佩,再看看霸占一隅的酒坛:“这玉佩……不若这样,阿繁为在下打探两人,在下便以此为酬谢,如何?”横竖“阿繁”之名多半不真,他唤得毫无负担。
“哦?救你一命,也算是外人么?偏偏我只想要它……待我玩腻了,再找你换件东西吧。”阿繁漫不经心道,“先用膳,我可不希望一时兴起救的人,没多久就成了林间饿殍。”
梓虚把怀里的书呈给她,仍一言不发。
“一字未言。”
么?”
梵业想起带他回南疆的那一日,目光触及“奴”字,忽然溃不成军。她泪眼模糊,矮身把他拢进怀里,再也不想逼他开口了。
“书上的话是占了点儿理。可理是死的,人是活的,不妨去聆听你的心声,让它告诉你该怎样做吧。盘王在上,会为你指引前路的。”
——
(南疆教王殿)
梵业在青芷帮扶下导出半盏黑血,被春寒刺得一抖。她翻过腕
据“阿繁”所言,她记事来便与义父居于此地,一避苛吏赋敛,二为逐利:时有贾人冒死求财,想做南疆人的生意,若她看得不顺眼就杀人掠货,看得顺眼则讹一笔小钱。一言蔽之,掮客与山贼并作,青蚨与人头齐收——十成假话。
“我不恨他。”他如此告诉王,亦如此告知己,“我只是……无法原谅。”他,还有我自己。
春寒料峭,时入骨隙。
回头却哭得撕心裂肺。
——
“好,我不哭。”她匆匆拭去泪水,“我们不哭,啊。”
“你下去吧,青芷。”
要不是他!
谢承南:“是在下故友妻孥,其堂客系南疆人氏,结缡之前似是梓姓……年纪应与阿繁相仿。”
梵业前日为族民行祈福大礼,心力交瘁,对他负疚自罪的心思无从觉察。她安抚地拍拍他发心:“当初以‘虚’字为你命名,取的是‘太虚’之意。太虚广纳万象,恢廓无阂,便是希望你能成为如此之人。我此生为恨、为怨,已丧失太多欢乐……我不愿你也步我后尘。”
他真的和梓婴太像了。梓婴一贯爱说爱闹,她的孩子,怎么会……
“阿繁”冷笑:“那你不必在我身上白费工夫了。你要找的人,早就烧得灰也不剩,只管往坟冢里打探去罢。”
“不愧是谢家人,一点亏也吃不得。”“阿繁”道,“先说你要找什么人吧。”
“他还是不说话?”
要不是他要和邻里道别……要不是他逃离时迟了一刻……
梵业心乱如麻,勉强批答几份文牍,只感行行墨书状若黑蚁跳舞,跳得她一头浆糊,索性抛开庶务四下闲逛,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了长廊尽头。
所谓可食之物,照旧与草书是一脉相承的“不伦不类”:正中卧一只皮油肉肥的炉焙鸡、一大碗酱汁红亮的甜辣干,边沿挤着两小碟“青玉满堂”、“翡翠珍珠羹”——凉拌脆瓜和荠菜豆腐羹。
不说话就不说话吧,她是教王,她会护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