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是那个不懂权术、刻苦读书只为得到父亲一瞥的小皇子;好像,他仍是那个初出茅庐、对静阳一见倾心的少年;好像,他仍是那个在皇权之争中不择手段、拼死拼活的Yin谋家;好像,他仍是刚刚登基、雄心勃勃的新皇。
他在这个位子上坐得太久了,久到陷于权力争夺的泥沼中,忘记了自己的初衷。行将就木,他才回想起,那个誓要造福天下的自己。真是遗憾呐,从登上皇位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到那战场上,和弟兄们一起厮杀,去享受那你死我活简单纯粹的热血,去见证刀光剑影性命相托的奇迹;他也未曾建立丰功伟业,为子孙万代开拓再多一点的领土。他是皇帝,可却不是成功的皇帝。
姚枂岚走了出来,跪在景眳朔身边:“皇上,草民有一段话,不得不和您说。”
韶宣帝接过北千晗手中的帕巾,闷咳了一阵,哑声道:“请讲。”
“草民与瑾渊王走过了您的大部分国土,见到了不少您统治之下的黑暗。”姚枂岚道,“有山贼横行,有孩童被弃,有良民被害,更有权势的Yin影。”
殿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道,好你个姚枂岚,皇上都快西去了,你就不能说些好话吗?然而韶宣帝也不恼,只是安然地听着他的话。景眳朔在他身边,虔诚而真挚地看着韶宣帝。
“但是,这真是一片繁华的土地啊。”姚枂岚脸上浮现出平和的微笑,“草民不常出门,只能从文字上看有关各个国家和朝代的记录。当我走过这许许多多的城,我真心觉得,这便是太平盛世了。任何一位君王都无法保证每一位子民吃饱穿暖,而皇上您的国民,绝大多数都过着想要的、合适他们的生活。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不曾感受到他们有对朝廷和陛下的怨恨。能得您这样一位皇帝,乃臣三生之幸。”
“您自登基以来,便心系百姓、广纳谏言,在我眼中,”姚枂岚五体投地,“您是千秋万代的帝王。”
“是吗,”韶宣帝像松了口气似地,又靠在了龙椅上,合上眼,呢喃般地道,“谢谢你。”
意识渐渐模糊了,恍惚间,他看到了静阳穿着似火红衣,在庭院里翩翩起舞。他和瑾渊王坐在旁边的石桌旁,一边品茗,一边谈论着时下的局势。少时不更事,终是错过了一生挚爱,但也让他学会了放手,学会了成全。
他听到了战鼓声响起,有如天神的召唤。他骑着白色的骏马,驰骋于沙场之上,挥舞着闪着银光的宝剑,割向敌人的咽喉。现在想起来,赫赫战功也抵不过沙场上的生死相依。
他想起了御花园里的林荫小道,想起了那在他手中挥洒自如的朱砂笔,想起了儿子女儿初生时的模样。白驹过隙,再回首时,已是苍颜白发,佝偻了背脊。
韶宣帝笑了起来,轻轻地yin起奔波在外时最喜欢的一首诗:“客路那知岁序移,忽惊梦到小桃枝。天涯海角悲凉地,记得当年全盛时。花弄影,月清辉,水Jing宫殿五云飞。分明一觉华胥梦,回首东风泪满衣。(注:引自赵鼎)”
苍老的手终是无力地垂下,最后一口气从韶宣帝的喉咙间泄出:“苍天啊,感谢你让我生而为皇,我,不枉此生。”
“皇上!”站在前排的百官均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北千晗趴在韶宣帝的腿上,泣不成声。
北千翎看了韶宣帝,他的双眼再也不会睁开了,但神情却安详得如同睡着了一般。
北千翎对李公公道:“传令下去,皇上驾崩,由我北千翎继任奈雲新皇。”
没有谁发令,文武百官在这位新皇跪了下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北千翎将折扇递给北千晗:“帮我把这收起来吧,我不再需要它了。”
从此之后,他需要握着的,不再是彰显潇洒的折扇,而是制御天下的朱砂笔。
“是。”北千晗也在北千翎面前跪了下来,“皇上。”
景君奚一直躲在角落里,小小地哭了一阵之后,便乏得睡去了。等他醒来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天上出现了一条浩瀚的银河,绵延不绝,好似在指引着国家的未来,引导着韶宣帝的灵魂登上归途。
“师父?”景君奚发现自己趴在了景眳朔的背上,“姚公子?”
姚枂岚走在景眳朔身边,除了身上的伤,气力已经恢复了。见他醒过来了,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君奚,你做得很棒!”
“姚公子,”景君奚焉了下去,“我杀人了,而且那些人是没错的,他们只是听从命令而已。我才这点年纪就杀人,你说我这样下去会不会变为杀人魔?”
姚枂岚笑了笑:“不会哦。只要你的道是正确的,就不会。”
看景君奚不是很明白,姚枂岚又道:“不然这样吧。北城府的知府孙井是我见过的最正气凛然的人,你们年纪相差不大,你以后可以到他府上学习。”
“学习什么?”
“学习什么是正义。”姚枂岚道,“学会了之后,你就再也不用害怕迷失自己了。”
听他这么说,景君奚的心情才轻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