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印,更是人——夏春秋许是研究出了什么收纳长安印的办法,否则也不会窃印几日后才让昙山发觉——但这老头儿既在马山脚下拨乱过气脉琴弦,这么个魂魄俱全的大活人,就无法全然避过僧人的观识推演。
实则只要与昙山打过交道的人,如若僧人全心观想,总能大致推出这人去了何处。
然而现下昙山站在一条人来人往的青石街道上,无论如何推演,都算不出边涌澜去了何处。
一日之前,夏春秋取出那枚印让吴老板细细端详,长安印重勾连上天地气脉,昙山便立时有所察觉。
二人本就正向北策马疾行,当下连夜赶去湾荡镇的所在,入镇已是辰中时候,天上飘着蒙蒙细雨。
江南多雨,便是下雨也碍不到百姓忙碌一日生计,镇上有人入、有人出,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哎呦,对不住对不住,雨天路滑,没留神脚下。”
边涌澜正与昙山牵马入镇,突见擦肩而过的人一个趔趄,便顺手扶了他一把。
这人戴着斗笠,做短衫打扮,背上背着一个竹篓,竹篓散发着成年累月积攒下的药香,挽江侯见他腰间还别着小刀短锹,便知这是个正要出镇采药之人。
“山上路更滑,你还是多留心吧。”
边涌澜好心说了他一句,待人走远了些,方问僧人道:
“这满镇的人,都是活的吧?”
“都是活人。”
“那我就放心了。”挽江侯装模作样地拍拍心口,想是再不愿重历一遍马山镇上的旧事。
昙山入镇便知夏春秋的人和印已俱不在此处,但眼见雨愈下愈大,两人便未急着赶路,先找了个茶棚避雨,打算吃过午饭再动身。
茶棚下目多耳杂,边涌澜不能与僧人说正事,便只随意闲聊道:“你可知道这笠泽湖最有名的是什么?哦,你知道不了,这笠泽湖最有名的是湖中银鱼,其他地方可吃不到。”
笠泽湖中的银鱼素有“鱼参”的美誉,每条不过两到三寸,通体银白,细嫩无骨,或烩羹,或烹汤,或干炸,或清蒸,无论怎么个做法都是鲜美无匹,曾有文人墨客吃过便写下“银花脍鱼肥”的诗句。
只是这鱼离了笠泽湖水,以其他凡水养之都活不久,想尝一口最新鲜的滋味,要么亲自到湖边来吃,要么就需像挽江侯一样,靠命好——先皇在时,每到六月,会稽郡守必命人快马加鞭,人马轮换,不分昼夜地护送几桶笠泽湖水供养的鲜鱼进京。只是太子即位后,惯常克己,便免了这个规矩。
既知这镇子没什么异样,挽江侯便满脑子就只剩下吃,笑着与僧人闲话道,中午须要点一道鱼羹尝尝。
“现下正是银鱼怀卵的时候,可没什么人去捞,怕捞绝了,”添茶的老头从旁接过话头道,“小公子若真想尝上这一口,只能去鱼市碰碰运气,总有人难免会捞上一桶,摆在鱼市想卖个高价,这个时候过去看看,许还来得及。”
“好,那就去碰碰运气,”边涌澜起身拍拍僧人肩膀,又看了一眼闭目装睡,想是不愿出去淋雨的狸奴,含笑道,“你连鱼都不能吃,就别跟我去闻鱼腥气了,在这儿喝茶等我,我去去就回。”
结果这一去就去了半个时辰——先前在客栈中,这人也有口称“去去就回”,却大半个时辰不见人影的时候,是以僧人倒还等得安然,慢条斯理地喝茶听雨。
只是雨由小转大,又再转小,昙山见边涌澜还不回返,便问明鱼市所在,起身去寻他。
鱼市里不见人,回到茶棚,仍不见人,僧人心知此事有异,却不像常人般没头苍蝇地乱找,只立在街头,右手掐诀,开了心识推演。
一推,不得;再推,依然不得。
僧人面上终带了急色,却只能急、不能乱——昙山复又闭目细细推了一遍,他与边涌澜可不止“打过交道”那么简单,他不信这人去了世上哪处所在,是竟连自己都推不到的。
然而推不到就是推不到——昙山放下右手,只觉心中塌陷般地一空,空完却又是一愣:
他睁开眼,垂眸之际,无意扫过自己的左手,便见小指上,竟不知何时系了一小段红线。
红线非是实物,而是与那数不尽的气脉琴弦一般,乃是一条因果线,寻常人无论如何也见不得。
那段红线一头栓在僧人的小指上,一头延进虚空,却延出不到一丈便断了。
昙山知道,这是因为他与那个人之间,本不应有这种因果。
几十年,几十面,自己说了好,方才会有这么一小段红线。
“昙山,人生几十年,便只见几十面,也是一辈子——你许给我的,是一世之约。”
但当僧人心中念起这句话,便见一段因果红线猛然暴涨出数丈,直直指向镇外。
“……边涌澜,是一世之约,我答应你。”
昙山在心中一字一字,道出这句他未曾与人,也不可与人说明的承诺,每在心中道出一字,便见红线长出一丈,为僧人指明他欲寻之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