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记得了,但那安安静静的模样,让人看着难免替他伤心。
活到如今这把年纪,乔大娘别的不晓得,只晓得人活得久了,便什么都能过去,什么都能忘记。
记不得伤心事本是份福气,只是话说回来,哪怕像她一般,活到七老八十,什么都熬过了,熬忘了,半夜三更躺在炕头上,打记不清楚的梦里头醒过来,仍有心口发疼的时候。
陈年旧事,故人身影,什么都能忘了,却还记得痛。
乔大娘未尝没想过给小江撮合一桩亲事,镇上与她一般心思的人怕也不只她一个,却没谁真问到小江跟前来——不是因为对他不知根知底,而是觉得这十里八乡,村野之地,实在找不出一个配得上他的姑娘。
且又说不准,哪天人家就自己想起点什么,或是人家的亲戚爹娘找上门来了?
满镇人都喜欢小江,却也都觉得,这人总不会真在他们这镇上安家落户,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只是满镇人也没谁能够想到,待这位江公子真离开时,会惹出这么大的阵仗——七月初的一日,家家户户早起刚洗漱完,便闻镇外马蹄声声,铜锣开道:
那是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排场,没见过那么大的官,也没见过那么多带刀配剑的兵士。
可勿论大官还是兵爷,却都在乔大娘的院门口都跪下了——
一百多人齐齐下马,齐齐下跪,对立在院门口的那位江公子齐声拜道:
“恭请君侯回京!”
“那就走吧。”
那位江公子却只静了片刻,便闲庭信步一般从这一百多人面前走过,挥手道:
“起来吧,莫扰了旁人清净。”
七月初十,中吉,大晴。谢喧斋外草木葱郁,百花鲜妍——京城里已是盛夏景致,皇宫御书房中却不如何燥热,冰盆袅袅冒着白烟,同静燃的檀香混在一处,不闻半分人语之声。
“澜澜!澜澜!”
突闻语声聒噪,却是陈公公轻手轻脚,奉命捧着一只鸟笼挂到了廊下。笼中一只当今天子打小养起的鹦鹉,许是见到了什么熟人,兴高采烈地扑腾着翅膀,边作人语,边用鸟喙去啄笼门,一副迫不及待想扑出去的模样。
“你看,连它都记得你,”天子一身常服立在廊下,对身前人道,“朕小时叫你澜澜,它听多了,便一直只叫你澜澜,这么多年了,再改不过来。”
“…………”
“你说你都忘了,可是真都忘了?”
君前无人敢不答话,但这天子驾前之人却竟敢一昧沉默,半晌只摇了摇头。
“是不记得?还是不想记得?”
这人不答话,不下跪,不称臣,天子口中却听不出丝毫怪罪之意,只温言续问道:
“朕与你……那么多年的情分,你都不愿记得么?”
“…………”
“若真想不起来,就在这里慢慢想吧,”圣上转身进了书房,不回头地补了句,“跪着想。”
“你说……”
天子口中无怒,面上无怒,心中却是动了真怒,怒到明明惯常克己,这日却在谢喧斋中自斟自饮,外头那人跪了多久,他便喝了多久。
酒喝到最后,想是真的醉了,天子一手支头,一手执杯,问悄无声息随侍在旁的老内侍道:“你说他……”
却又久久再无下文。
“他不记得,也不愿留下……”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光景,天子方续上前文,问陈公公道,“你说,是真的吗?”
“……老奴不知。”
陈公公不敢不答天子问话,便只道不知。
“朕也不知道,虽是不知道,却有一千个法子把他留下,”天子醉也醉得口齿清楚,含笑问道,“……可我留他干什么?”
老内侍终是不敢言语,双膝一弯,跪到了地上。
没人陪这位孤家寡人聊天,他便在心中自问自答:
留他干什么?或可留他求一个长生不老的妄念——那位长庚寺的僧人虽是遍寻不得踪迹,但他未尝没有听闻,他的挽江侯与那位僧人所交匪浅,留人在宫中,总也是条线索;
留他干什么?或可留他求一个春花秋月的陪伴——代代帝王,皆称孤道寡,他却在今日前,从未真觉得自己是什么孤家寡人,他自小便有涌澜陪他,留人在宫中,总也是份温情;
留他干什么?或可留他求一个不能言说的念想——因为不能言说,便连在心中自问自答,都不能再多言一分。
“安邦、定国、平天下,”天子再开口,却突然说起旧事,“涌澜打小不喜欢读书,我便笑话他,连兵法都不肯读,以后可不敢叫你带军领兵,白瞎了你一身好武艺。”
“…………”
“你知道他是怎么回朕的?”老内侍默跪无言,皇上却也不是真要他说什么,只兀自笑道,“他那年才十三岁,却对朕说,‘殿下,日后你有文臣为你安邦,有武将为你定国,还有我可为你平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