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他啥都说不出。
作为扶苏先生的挂名二弟子, 追稿追了这么多年, 他第一次碰上这种先生书作远在天边触之不及的境况。不仅买不到先生的新作, 还完全无法知晓事情的境况,只知晓唐国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统帅外族兵马以清君侧为名造反以外, 其他的皆是一无所知。
先生很久没出书了,先前写了一本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以及万梅山庄西门吹雪的风云录之后,便沉寂了十分漫长的时间。虽说著书之事强求不来, 但是先生往日里甚是勤奋, 少有怠惰之时, 这么久没有出新作,荀游感觉怪不习惯的。
他想写理解了。
知晓先生又出新作时, 沉寂许久的荀游心底是十分欢喜的, 然而尚未等他唤弟子去帮他购置新书, 就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先生的新作只售于唐国, 其他四国境内概不出售,至于原因无从知晓, 但是买不到就是买不到了。
荀游心底有点懵, 他真的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短短一年而已, 他就好像迷失在人生的道路上了。
然而事实证明, 事态的发展远远超乎荀游的想象。
不等荀游查探清楚先生新作的内容,他就收到了一条新的消息——先生在唐国跟人撕逼了,这撕逼撕的还不是一般人。他那惯来淡泊名利心胸广博宽和的先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一纸陈情书就撕了当朝宰相杨国忠。
严格来说,是先撕李林甫,后撕杨国忠,唐国两任宰相的黑历史都被扒得一干二净,诬陷忠良,祸乱朝纲,好大喜功,蔽塞言路。杨国忠更是仰仗帝皇宠信而为非作歹,杨家恃宠而骄,权欲熏心,腐化朝堂,致使民间怨声载道,民不聊生。虽然没有直说玄宗的不是,却对两任宰相毫不留情地口伐笔诛,字字锥心,还列举了一系列罪名,从重用胡将到误国误民,满纸墨香却尽是触目惊心。
甚至最后还言辞锋锐地点明如杨国忠这般损国利己之人如果继续持掌兵权,只怕大唐危矣。
扶苏用一种堪称平静甚至是毫无波折的语句,陈述了过往的所有,反倒格外令人扎心。
“可你这么写,安禄山谋反一事岂不就成了名正言顺的清君侧了?”唐无乐没想到自家媳妇儿这么大胆,磨刀霍霍向猪队友,一刀直接砍向当朝宰相,只怕陈情书一出,天下书生随者为众,人人都成了诤臣,在这个节骨眼上当真要剜杨国忠的心口了。
“所以我连着安禄山一起骂了。”木舒扬着手里的陈情书,面无表情地道,“我不是在为安禄山正名,而是在讲述事实,实际上这些事情很多人都心中有数,但是怎奈何无人敢于开口。没人开口就让我来开口,我写的东西都是事实,证据确凿,不服就来反驳。如今国家有难,杨国忠却还想着自己的利益,再这样下去,要填多少尸骨进去,才能拖住狼牙的铁骑?”
唐无乐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反对之心,唐家本就不是中原世家,对皇权的敬畏之心也有限:“圣人不会因此而龙颜大怒吗?”
毕竟重用李林甫的是玄宗,重用杨国忠宠信杨家的也是玄宗,木舒这么一打脸,难免会让圣人颜面无光。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唐太宗李世民战功赫赫,文以治国,武以安邦,一手开创了大唐盛世,可太宗也仍然有犯错之时,但太宗虚心纳谏,不辞诤言,这岂非也是明君风采?”木舒思忖良久,言辞转柔,“圣上早年励Jing图治,政权开明,一手造就了唐国的极盛之世,此等功劳,谁也不能否认。我说过,我只讲事实,成败功过,尽收于此。”
唐无乐心中微微瞠目,他也算是胆大包天的性子,但是自家媳妇儿看着柔弱无依,手笔却明显比他大得多。这一纸陈情书骂了朝堂骂了叛将,两方势力一应得罪了个彻底,但最后偏偏要兜个圈子维护皇室的脸面,还搬出了李唐先祖镇压了民心。这般一来,将士民众的怨气与怒火就会尽数落于杨国忠身上,却不会对李唐皇室失去忠心,仍然会合力抵抗外敌,当真一箭双雕,面面俱到。
媳妇儿如此霸气,唐无乐不觉失落,反而有种诡异的发自肺腑的自豪感,不由笑道:“你如今可算是笔诛了天下?”
“有何不可?”木舒也笑,但想到未来之事,心中仍然沉甸甸地压着郁气,“我只盼,为时不晚。”
扶苏一纸陈情书,砸得天下哗然。
“先生虽是世外谪仙,却仍心系红尘,难舍家国,不愿山河破碎,百姓流离!”荀游作为扶苏的无脑吹,虽然不得插手唐国事务,却对扶苏的言行大加赞赏,只觉得心口沸腾翻滚着一腔热血,无比炽烈,“为国为民,一笔诛尽天下人,此非文人至高之境?!”
文字传达的是一种感情,一种发自灵魂与血脉之间的信念,它刺进rou做的人心,扎进柔软的五脏六腑,掘出骨子里不折的韧劲。
百姓是一豆微弱的灯火,因风摇曳,无处凭依——然而只要有一阵助涨的风轻柔地拂过,便能见其绵延成原,燃尽万里山河。
“没人敢说,就由我来开口,无人敢写,就由我来先行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