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此间二月日出尚晚,早朝时分天色依旧浓黑如墨。然而满地祥禽瑞兽纹白玉砖柔柔折射着殿中琉璃晶灯明亮的辉光,与斗拱中巨大的九龙连枝灯上千只明烛一同将紫宸殿照得明如白昼。
紫宸殿内满朝文武身着各色湖绸官袍分列两旁,人数少了几近一半。
仅三月时间,曾经横行朝野的舒党散尽,朋党门徒问斩流放,抑或革职贬谪,不一而论。历经五王之乱动荡血洗后尚立于朝堂上之人,不是无所趋附的中庸臣子,便是树大根深的世族大家——永定朝时期所遗老臣甚多,此间委任的三公九卿便是在延初朝间舒党横行时亦不曾换下,以作制衡。然则却无一人胆敢仗着资历向珠帘高座上的年轻天子倚老卖老,殿中气氛冷凝至极,阒然无声。
萧溟身着暗纹流云玄端,头戴螭龙衔珠翼善金冠,端坐蟠龙椅案,面无表情望向紫宸大殿中出列而立侃侃而谈之人——礼部侍郎佟华亭。
佟华亭手持玉笏,朗声道:“事关我大梁国祚延绵,且有例可循,先英宗子嗣艰难,继光十五年,遗诏中下旨其丧后商户、丝竹、嫁娶仅仅官停十日,以体恤民生;又特令高宗皇帝继任后以日代月,守孝二十七日后即刻与恭怀林皇后成婚。如今先帝血脉凋零,龙嗣中皇子唯余三人,然则除陛下外,晔王谋逆不道已被废为庶人,福王殿下尚不满五岁。大丧业已满三月,万望陛下考虑选秀之事,为萧梁血脉着想。”
此时台下文华阁大学士杜筠、御史中丞云瓒等人纷纷出列附和赞同,气氛稍微缓和热烈。萧溟眼睫微不可见地颤了颤,不动声色道:“诸位卿家,朕如今未曾立后先行选妃,坤极之位尚且空悬而选女子充盈后宫,岂非他日谁若第一个诞下皇子便立谁为后?如此荒唐行径,置我天家体面于何地?”
佟华亭不以为意道:“回禀陛下,本朝立后以贤良为本,后妃自是不可仅仅因诞育皇嗣便母凭子贵。”
“哦?”萧溟目光睥睨而下,语气依旧淡然,雷霆威压却如实质般风雨欲来,“长子非嫡出,如等惨痛教训,三个月便被爱卿忘了个干净吗?”
堂下登时跪倒一大片。萧溟此话语气平淡,实则极为诛心:先帝延初帝还是皇子时,为夺太子之位,娶了左相舒文寻之女舒幼悟,生下长子萧弈。却在登基后立青梅竹马,大理寺卿之女云容儿为后,方才有了次子萧聿。本朝太子无非立长立嫡,萧弈母家舒氏钟鸣鼎食世代簪缨,门生亲信遍布朝中,其势力根深错节。然而云容儿虽已死,延初帝对酷似其母的萧聿却愈发疼爱,且云容儿元后的身份一日尚在,萧聿便不可动摇的嫡子,大理寺卿云晖是永定帝托孤九卿之一。因而舒党与旧党两方在立储之事上势均力敌,明争暗斗多年不休。延初帝病重时终是选择立萧聿为太子,然而却是不可避免地导致祸起萧墙。
良久礼部尚书董束出列道:“此事是佟侍郎考虑不周。曾几何时,丹遅之上血尤未干,历代立储乃天下根本,万不可再出如此动乱!”话锋却是一转,“然则礼不可废,当初太后太妃为避乱暂居元和行宫至如今,现下大墘宫所焚毁部分业已修缮完毕,老臣在此恳请陛下请回太后,主持选后,以安我大梁民心,定我大梁国祚。”
萧溟眸色一暗,缓缓闭上双眼,收敛情绪,方才道:“此事上是朕疏忽了,如今诸事已行至正规,理应恭迎太后太妃鸾驾回宫,如此便缱礼部安排迎回太后与太皇太后诸事,各位太妃的加封之事还须得劳烦董爱卿定夺。”
言罢不顾董束连声的“不敢不敢”,起身道:“退朝。”大总管陈旭全高唱“天子起驾”,百官长呼恭送。
萧溟不喜步辇,自行走回承天殿。此时长天破晓,残星垂危,空中仿若拢着一抹淡紫色的轻纱。萧溟吐息着黎明间清寒的晨雾,却是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困在胸腔中横冲直撞——
董束出列时,他便知道了这是个以退为进的局,运筹帷幄者实则是太后——他的生母云绯:他将云绯晾在元和行宫,便是让云氏一族看清,他不是父皇萧冉,他容不得母族在朝堂上掣肘。
所谓不论是选秀采女充盈后宫,还是立后以安国本,一切惺惺作态,不过便是寻个由头逼他将太后请回大墘宫罢了。想起附和佟华亭之人中,除了文华阁学士杜筠,皆是以舅舅御史中丞云瓒为首的云氏朋党。
杜筠怕是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被当枪使了,其余此局参与者都有意让女儿或族女争夺这中宫尊位之意。两方一拍即合,各得其所。
没有通传,萧溟进了承天殿,此殿乃是大梁历代帝王处理政务的殿宇,御案上已堆上了今日送来的文书奏折,萧溟却径自去了偏殿漪澜堂。
果不其然,谢阑背对殿门静静看书——今早萧溟上朝时,谢阑便也起了。萧溟几步上前,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蓦地腾空让谢阑惊呼一声,不由自主伸手搂住了萧溟,慌乱中书册一个没拿稳,落在了地上。
萧溟将他关在延华宫中暗无天日近三个月——延华宫自是一至入夜便灯火通明,然而他始终被缚着双眼,最后在除夕前萧溟白龙鱼服带出宫时才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