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入齐府时十四岁,是叫nainai领着进来的。他这辈子不曾见过那么气派的宅子和那样高的门槛。高得他差点没跨过来,一个踉跄跌进了尘土里。他只看到一双穿着金丝绣小鞋的一双脚落在自己面前,抬头便认定,这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标致的人了。
后来他才从大少爷的ru娘,现如今府里的管事嬷嬷口中知道,那就是齐家的宝贝疙瘩心头rou,独子齐念之。
齐老爷坐在厅里,老爷长得剑眉星目,颇具威严。可他知道,老爷是个大好人。他随着nainai一同跪着,没等人说,就乖顺地低下头,弯下腰,又重重地磕了个头。他娘生前所说,要感念齐大恩人,他一直记着,一刻都不敢忘。
当年他爹出海遇着了海难,再没回来,母亲又身体极差,整日咳血。如果不是找到了母亲娘家那里几乎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亲戚,如今的官商齐家,他怕是要流落街头了。只是他娘最终还是没能撑住,几日就撒手去了。
“可有名字?”老爷问。
他点点头,道:“有,随了我娘,叫林逢。”
“哪个逢字?”老爷又问了。他摇摇头,他是不识字的,唯一认字的母亲,却是什么也没有告诉他。
那老爷沉思片刻,招手让他和祖母起来了。
“那往后,就跟了齐家姓,叫齐逢吧。相逢的逢。”
齐逢没能在祖母身旁待太久,只过了一夜,他就被带去了另一处与管事嬷嬷同住。好在嬷嬷待他极好,只摸了摸他的脸就落泪了。用帕子拭了拭,道:“老人家没能嘱咐你太多,我来教你。在府中,你只管知道主子的话最大,旁的一律不听,还要少去招惹大少爷。我告诉你,只因看见你就让我想起我那苦命的儿......你可都记住了?”
他点点头。齐逢清楚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是齐家的下人,如果非攀那点淡如水的亲缘,也算得上是家奴。可虽然是奴才,也比在外头做乞丐来得好了。
他再看见了齐念之。与初见那天不同,少爷没穿鞋,只裹了厚的披风,狐狸毛围着他的脖子,遮挡住小半个尖尖的下巴。因这时天还没亮透,也才到了起床的时候,齐念之赤足坐在床上,垂下两条腿来晃荡着。没有束起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黑得发亮。不像齐逢,发丝干枯发黄,只有束起来时才显得头发多些。
他低着头,连脊背也没有挺直,小步地走了过去,低低道了声:“少爷。”他不敢抬头,只盯着齐念之那玉琢一样的脚趾。他想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人,像是不该属于这凡尘俗世。
齐逢只听见少爷轻轻笑了声,因为屋里炉火热极了,声音有些哑,但仍是脆生生的少年音,只是嘴里吐的话却是伤人的:“贱奴才,看什么呢。”接着便站起来了,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个比自己大上两岁的男孩。
齐念之的骨骼躯体,柳枝一样的柔韧纤长,比那缺吃短喝的齐逢高出许多。齐逢抬头看他,与少爷目光相接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像是从那深深的瞳孔里,看到了乌鸦抖了翅膀上碎雪,洒落一地黑色羽毛。
“看?你不服?”
“不敢。”他仍是恢复了最初的表情,低着头,垂着眼,连睫毛也不曾颤动一下。
齐逢心知,与他作对,何必?
现如今,齐老爷与当今皇上是舅甥,齐家小妹坐上太后之位已有两年。借着这层亲,齐家竟将国家命门的盐铁全攥在手中了。京城里,属齐宅最为气派,地处最繁华的东街不说,这街上还全是他家的产业。只不过齐逢不知道这些,他只晓得齐家富,富得流油;有权,且权势滔天。
他母亲并不姓齐,齐逢猜想着,或许是外姓的远房亲戚。只不过母亲过去从未提过,他一点都不清楚。而齐老爷也含糊着没说,寥寥翻过了。
府里小孩中,齐逢是年纪最大的,可却是个子最小的。他瘦且矮,皮肤黑黄,连下人的孩子都瞧不上他。他有几日去看nainai时,就看她做着浆洗的活计,一双老手在冷水里冻得通红,像是煮熟的蟹。
齐逢看了片刻,用袖子抹了抹眼,飞快地跑了。
“你个真是饿死鬼投了胎!”嬷嬷笑骂,将一盘子的馒头推到他面前,“慢些吃,没人与你抢。也喝汤吃菜,不要噎着。”
桌上的馒头是浑圆滚白的,个个蓬松香甜。还有冒着香气的小炒菜和一大碗的rou汤。后两样一是嬷嬷疼他为他开了小灶,二是从主子们的剩菜里留下来的。可齐逢没有仔细尝这些他过去从不知道的滋味,只是往嘴里塞着,填鸭似的,恨不得把自己塞得整个鼓起来,一夜之间就长大成人。
他猛喝了口汤,才咽下最后一口馒头,眼角掉下两滴眼泪来。嬷嬷轻拍了两下他的后背,温声道:“早叫你慢一些,这下呛着了?这几日都见你吃得这样急,急什么?以后都是有的。”
齐逢点点头,沉默地坐了一会,别了正在做女红的嬷嬷,走到了门外去。
正融雪的时候,比过去几日还要冷。这是齐逢第一个没有同母亲一起度过的冬,也是第一个辗转在来时路上就度过了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