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有鲛人,对月流珠泪。捞珠君出海,冢中枯骨埋。
无情的浪涛,一阵阵地冲刷着朱衣村的海岸,将曾被鲛群屠戮过的那片海滨,重新洗刷得洁净。可是曾在这里消逝过的性命,在这里叫嚣过的呐喊,在这里流淌过的眼泪,与渗进这片砂石中的殷殷血色一起造下的罪孽,又怎是能够被海涛冲洗干净的呢?
正如此刻,跪在百人坟冢前、被迫低头认罪的少年,无论他看起来多么无辜、多么可怜,人们始终不会忘记他的手上,曾沾染过的残酷血腥。
无论雪锦怎样狡辩,有一件事却是不争的事实:若不是历代的朱衣祭司,鼓励村人出海捞珠、豁出性命去贪财,那些人又怎会遭到鲛人报复,落到家破人亡的下场呢?
“你该死!你这个与畜生通jian的小贱人!”说话的村妇语调特别狠,她就是大奎家的女人——眼睁睁看着自个儿男人的血rou,被鲛人尖牙一片一片、一条一条撕扯下来的未亡人。她恨不得食雪锦的rou、拆雪锦的骨,把她那无处报复的恨意,全都发泄在一个再无还手之力的少年身上。
如今的雪锦,漂亮的小脸蛋儿被人揍得惨兮兮,眼皮子肿了,跟个水泡一样鼓得滑稽。玉颊上头青一块、紫一块,樱桃小嘴儿嘟起来,肿得就像一条鲇鱼。他被女人们用粗糙的麻绳绑了,一人一脚、踢倒在海边亡者的坟冢前,额头磕在雕刻着死者名字的木牌上。
他觉得最可笑的是,那些女人居然还要逼着他一个一个、去辨认那些歪歪扭扭的刻字,将他过去视同草芥的名字郑重念起,向着那些破木头茬子磕头认罪,一口一个“哥,我错了,我该死”地深深忏悔。
雪锦自知落到了这帮臭娘们儿的手上,就算他想寻死,对方也不会给他个痛快。与其活着白白受罪,不如嘴皮子打个滚,暂且地服一服软,留得这条性命在,看谁熬得过谁!他一边在心里淬骂那些名字“每一个都死得应当”,一边假惺惺地挂着泪,从牙齿缝里硬生生地憋出了一句句“我忏悔”。
可那些女人们还不解气!大奎家的娘们儿先想出来,扒了插在木牌前头的一支香,颤抖着香头就朝雪锦的扇耳烫去:“哈哈哈!叫你之前爬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看看你如今,也变作了一个不lun不类、不人不鱼的畜生了吧?哈啊!让我给你烫了这只尖耳,教教你这小畜生,如何重新做‘人’!”
“你干什么!疯娘们儿你别过来啊!”这下雪锦是真心怕了。他逃命一般膝行着往前挪去,可后有追兵,侧有香头,左边儿一块挡道的烂木牌,前头则是怒涛汹涌的苍茫大海——无处可逃的小雪锦诶,这回可真沦落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凄凉境地了。
等等,或许有一个人——哦不,有“半个人”,他还可以尝试着叫上一叫:“偌蓝——偌蓝你在哪里——夫君救我——救救我啊我知道错了——我”他犹豫了一瞬,终究是没把那句违心的“我爱你”给喊出口。
这种情势所迫下喊出来的谎言,连他自己都不信,更何况是远在天边、谁知道能不能听得见的偌蓝呢?他也就是借着偌蓝的名号,吓唬吓唬那帮虎视眈眈的臭娘们儿,顺便给自个儿壮壮胆而已。
“喂,臭娘们儿我告诉你哈!偌蓝,也就是那个伸出一条尾巴来,就能卷残你们所有人、威风凛凛的鲛族大首领,他可是我的夫君,我和他在鲛人洞里成了亲的!你要是敢碰我一根汗毛,小心他带着鲛群再杀回来,到时候叫你们全家老幼,一个活口都不留!”
雪锦说这番话时有点儿心虚。究竟打什么时候起,偌蓝成了“威风凛凛的大首领”了?他不一直是自己养在池里的一条观赏鱼么?不管了!白猫黑猫,逮住耗子的就是好猫;真话假话,唬住疯子的就是好话。
可雪锦万万没想到,那话起了反作用,让那疯女人更疯得没边儿了,她就跟被点燃的炮仗一样,转瞬蹿到了雪锦跟前,揪住他刚刚蜕变完、白嫩得如剥壳鸡蛋一般的玉耳,挥舞着火红的香头就往上烫!
“啊啊啊———!”雪锦痛得撕心裂肺,这一回可不是装,而像是真要把肺里的气,全都喊炸了那般惨。
“我让你勾搭畜生害人!你个小贱人,烫死你!烫死你!烫掉你的鱼耳朵才解气!来呀!你不是要把鲛人引来杀我么,快叫他出来啊!老娘死了男人,家里的天都塌了,本来就不想活了!你快叫他来收了我啊,他到底在哪儿呢,啊?!”
这一刻,雪锦是真的希望,偌蓝能出现在他泪眼模糊的视线里。乌紫的长尾,闪着耀目的银鳞,如同犀利的旋风一般,翻搅在腾跃的浪花里。让那些自以为可以欺负他的凡人,惊慌失措地下跪,诚惶诚恐地山呼“大祭司饶命”,屁滚尿流地给他磕头赔礼。
可是偌蓝没来,他的希冀本就是空渺而绝望的。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偌蓝背过身去时说的话:“从今往后,这个凡人与我再没有任何干系”
他的耳尖上,被烫出了一个又一个火辣辣的洞,像是把浸过油的辣椒剁碎了,一粒一粒地摁进他柔嫩的耳rou里钻碾——那种痛,剧烈得难以形容。
他哀嚎着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