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巡结束之后,重回咸阳。
似乎什么都没变,却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再次站在朝堂上的时候,我却再不是从前那个扶苏。
我开始笼络人心。
为万世开太平,那么我首先要做的,便是登上此刻嬴政所在的那个位置。
我再不藏拙,明言直谏。我提出关于改善刑法的策论,削弱法家思想的统治地位。我提出轻徭薄赋,休养生息。我阻止嬴政继续修建阿房宫,同时延长骊山陵墓的修建时限。我建议广开言路招纳贤才,对六国之人平等以视。
每一条策论的提出都伴随着轩然大波,我将自己彻彻底底地推进了这很可能便是万劫不复的泥潭之中,再无丝毫明哲保身之意。
既然他为我编制剧本,那么现在便让我来将他的剧本搅个天翻地覆。
我开始显露自己的锋芒,并且无比鲜明地表现了自己一争帝位的决心。
有些朝臣开始支持我,也有些朝臣旗帜鲜明地反对我,但更多的人选择了观望。
观望,自然是观望嬴政的态度。
在这个严刑峻法的时代,在一场政治斗争中站错队可不仅仅是被革职或者下狱这么简单,很可能面临的便是灭族之祸。
他们在观望,而我也在观望。
我知道,现在的我仍旧太过弱小,他若当真想要我死可以有一百种方式,但我猜他并不会那么做。
而他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
他仿佛对我的行为充耳不闻,既没有立我为太子以表示支持,也没有将我贬谪以斥责我的狼子野心。
所有的一切仍旧一如往常,他有时候会同意我的提案,有时也会反对,我同他的相处仿佛还是如同先前一般无二。
我还是会去章台宫帮他处理政事,但我却再不会留宿于他的寝宫,也再不会在他繁忙终日之后抱着他,为他揉一揉发疼的额角。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了下去,眨眼之间,就这样过了六年。
庭院里的桃花又开了,我在窗畔的案桌前提笔写字时,有花瓣落入了我的砚台之中。
我原本想要蘸墨的笔顿了顿,看着那片浅色的桃花一点点被墨水浸染,变成了一片纯黑的色泽。
身旁悠扬的乐音忽然停了,我听到高渐离的声音,“公子,通武侯来了。”
这么多年过去,虽然目盲,高渐离的听力倒是越来越好了。
我没有抬头,仍旧盯着砚台之中的那片花瓣。
王贲的脚步声很快便响起在寝殿的门口,我抬头看向他,他正提着一壶酒朝着我笑,好像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是那个站在桃花树下的少年。
“你来了。”我淡淡地开口。
“在家无聊,来你这解闷。”王贲相当随意地在我对面坐了,扭头过去看向高渐离,“随便来首什么曲子呗!”
“侯府之中想必不缺戏子伶人,通武侯何必为难我高渐离。”
许是昔年里被王贲打了那一顿的缘故,高渐离一向对王贲殊为冷淡。每次王贲想要听曲子,高渐离少有同意的时候。
“这是哪里的话,你不是琴师么!让你击筑也算为难?罢了罢了,来,这次换我击筑来给你们听。”
王贲倒也并不在意高渐离的态度,朝着他挤了过去,拉过了那筑自己开始击打了起来。
他击的是一首战曲。
曲音慷慨激昂,入耳时仿佛能够听到百万雄师大举前行时的巍峨壮丽。一时曲音却又铮铮作响,似有两军对垒无数刀兵相接。最后曲子却急转直下,如同夕阳西下之时远眺血流成河的战场,入目之处尽是悲凉。
一曲毕,他看向我,“如何?”
“尚可。”我答。
他的表情顿时沮丧了下去,看上去失落极了。
我放下了手中的笔,“你想去战场?”
他表情有些悻悻的,“想去。在家待了这么些年,都快憋出病来了。”
“哦?原来你没病。只是不知,你昔年那失忆之症彻底好全了没有。”
听到我这般话,他顿时便变了脸色,一脸悲愤地跑到我面前来,“六年了!扶苏,六年了!咱能不能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不能。”我瞥他一眼,继续低头写字。
他悲愤的表情顿时垮了下去,仿佛一只被主人抛弃了的小狗似的拱到我身边来,排开那酒坛子喝起闷酒来。
高渐离抱着筑站了起来,似乎打算离开了,经过这便时朝着王贲丢下了一句话,而后施施然离开。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王贲被梗了一下,脸色更失落了,难得没有再同高渐离争辩下去,只安静地窝在了我身边。
我没有理他,继续将手中绢布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写完,装入竹筒之中用蜡封好,等待着一会儿将其传信出去。
“扶苏。”于是见我终于忙完了,王贲这才唤起了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很低,听着便充满了诸多异样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