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温挚寡言,不爱笑,没有喜欢的东西,常做的事只有看电视。
电视其实没什么好看的。隔着荧屏展现在他眼前的大千世界,跟现实的周遭事物同样缺乏对他的吸引力。但他的母亲爱看,他时不时陪她一起看。
好几次都是那样的场景。略显狭小的出租屋,铺满灰尘的玻璃窗外是昏暗的天,旧式电视屏幕的荧光是客厅里唯一的光源。母亲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形形色色的画面在她漆黑的瞳仁里游动,随后是滑下脸颊的眼泪。
可母亲就像是毫无察觉,连抹去它们的时间也不肯花。于是那些泪水自然干涸,就跟没存在过般。她向来隐忍寡言,连哭起来也是默然的。
温挚在这样的时刻总比平时更加安静,和母亲一样。这位生养自己的女人平日颇受外界流言蜚语,总也需要一些特殊的场合以眼泪宣泄。他自己或是生来缺少些情愫,更不会因悲伤开启泪腺,但这至少会让母亲好受些。
他视线默默跟她平行,放到眼前画面上。
财经频道,科技大会,新闻采访,无一例外都是那个男人。
西装革履气质冷峻的企业家,严肃的面配上淡漠的眼神,面对镜头连简单微笑都吝啬。
原来其实母亲也不爱看电视,她是为了寻找某人。
看得到摸不着的,一辈子不属于她生活圈子的人。
他们在这座不起眼的城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相依为命。
这个地方算不上好,也没太差。附近是知名风景区,正面隔江能看到对岸的邻市,说的上依山傍水。可惜居住的人不是都跟风景一样柔和讨喜,从温挚幼年有意识开始,来自外界的恶意如同细菌,繁衍于母亲苦心经营的面店周围。
理解能力逐步形成的同时,温挚记忆能力的天赋紧随觉醒。
至少对年幼的他来讲这是噩耗。
他尚未把书籍课本上的知识刻进脑海,埋于市井间的难听字眼率先混进小巷街口流窜的恶臭空气,无不一刻强迫他呼吸。
成人间的心机计较多余又无趣。
温挚在小学成绩优异从不跟同龄人来往。直至跳级去二年级,同学疏远并纯碎地嫉妒他,他习以为常,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那日班主任将母亲喊来学校,母亲汗流浃背从店里赶来时他正一言不发站在老师身边,见她脸上除了往日的忧愁多了新鲜的焦急与慌乱。
母亲轻声问老师,孩子是不是犯了什么错。
老师叹气将她喊出去说话,避开温挚能够听清的范围。后来他跟母亲一同朝家走,途中他抬头望天,才发现母亲红了眼眶。就跟看电视时一样无声无息。
他终于以刻板标准的乖孩子模样问她:“你看上去很伤心,妈妈。”
不待母亲回答,他接着道:“对不起。”
喜怒哀乐对温挚而言是缺失的那块拼图,这片空白让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在增加母亲的悲伤。
“不,不......”她停下脚步,面对他忍不住更加哽咽。“是我的错......”
温挚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妈妈?你没有犯错。”
道歉是需要先犯错的。他让母亲难过是错,母亲却没有。
母亲隔了许久对他道:“其他小朋友说的那些话,你不要去理......好不好?”
她的语气不像安抚,更像在歇斯底里求他。
温挚总算想起来了。她是在讲学校里有些人一直说他没爸爸的事。
“是我自己告诉他们的,妈妈。”
“什么......?”
“我没有爸爸,不是吗?”温挚坦然得如同在说今天的午餐。
“不,不是这样的小挚...不......你不能这样讲......”
“我没有见过他,你也没有提”
“够了!”母亲莫名呵斥他,待温挚抿唇注视她才惊觉自己的失态,颤抖的手再次牵上他行走。
不只是爱在背后说不相干人闲话的街坊,包括母亲在内的世上所有人总有让他无法理解的举动。
他曾经听过那些人说她妄想傍大款,下贱做小三,母亲从不回应。他知晓这些词比“没有爸爸”肮脏多了,她又为什么宁愿否认事实和掉眼泪呢?
温挚没有反驳,没有追问,最后跟往日一样和母亲回家。
他忽然想起开学布置自我介绍的任务时他问母亲自己名字的由来。
“你的名是挚爱的‘挚’。”柔软指尖沾了水,一笔一画写在他掌上。
他问:“什么是挚爱?”
母亲很轻很轻地回答:“那是......永远的执手相伴。”
手心里的水痕不消多时干涸了,比母亲的眼泪更快。
夜里温挚在母亲怀中似梦似醒,脑里是电视上那个跟自己同样姓温的男人。
与自己一样不爱笑的男人没有跟母亲执手相伴,没有永远。